【採訪撰文.羅士庭|攝影.Howard Yun-Feng Chan】
邱常婷的世界濕黏、方位難辨(奇異的是,這點卻是透過極為精準的視覺化描述達成的),時有異香,對喜歡透過小說品察人事物的讀者來說,會是非常愉快的經驗。
邱常婷
東華大學華文所創作組碩士畢業,目前為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生。作品列表:《怪物之鄉》、《天鵝死去的日子》、《夢之國度碧西兒》、《魔神仔樂園》和《新神》。
如果簡單地把台灣的寫作者分作山線、海派,我覺得邱常婷是山友。她的文字帶著泥土的濕黏,牛樟的暗香,她的故事裡縈繞著徘徊不去的嵐氣,從中走出一長串清醒者的夢遊隊伍。
自《怪物之鄉》以來,邱常婷陸續出版了《天鵝死去的日子》、《夢之國度碧西兒》、《怪談系列1:魔神仔樂園》,以及獲得「2019 Openbook年度好書獎」的《新神》。《怪物》一書以台東太麻里為故事舞臺,彷彿將暑溽的高燒幻夢,編織進記憶的故鄉。《碧西兒》、《魔神仔》兩書定位為兒少小說,《碧西兒》以常婷的舊夢為靈感,鋪展出兩個彷彿以「夢」與「死亡」為臍帶相連的世界;《魔神仔》則以民間的「魔神仔」傳說為軸,訴說一群孩子上山尋友,卻彷彿掉進了史蒂芬﹒金的小說般,各自遇見了生命中最害怕的記憶。《天鵝》是科幻小說,在有著壽命限制的近未來,一群不滿大限提前的老人毅然決定挺身革命,在一個一個的「日子」(本書章節皆以某某日為題)裡,我們會發現惡托邦中充滿有滋有味的人物,活得詩意、悵然。在新作《新神》裡,五篇中篇以老電影、船舶等彼此勾連,在信仰(在常婷筆下那毋寧說是一種點燃肉體的燃素)與身體的極限經驗間,寫出此刻眾神退位,新神/新人將誕之際的獨特興味。
綜觀常婷的作品群,我們可能會先驚訝於她於各類型書寫的嫻熟與跨度。我想,這是由於常婷是個愛說故事的人,是故事去選擇載體,而非容器承裝故事。如同許多想要叩關文壇的青年,常婷年輕時也在意過類型間的界線,但她「為的是有一天可以不再在意。」她說,因為她是一個「被小說附身的人」,她以寫作追求的,恰是「自由的寫作」。對她而言,最自由的寫作者是伊塔羅﹒卡爾維諾——史蒂芬﹒金也不錯。常婷「自由寫作」的目標簡單明瞭——當然就是不自由。我從沒見過溫良恭儉的優秀小說家,他們無一不霸道自負(我沒有負面的意思,相反地,我覺得這是不可多得的重要品質),若是他們願意和你聊聊夢想,那想必會跟常婷說的差不多:「讀者若能像走入一個世界一樣走入我的小說,而且對於離開感到恐懼與孤單,那就是我的美夢。」常婷的世界濕黏、方位難辨(奇異的是,這點卻是透過極為精準的視覺化描述達成的),時有異香,對喜歡透過小說品察人事物的讀者來說,會是非常愉快的經驗。
讀過常婷小說的讀者,或許都對她俐落的視覺調度與張力飽滿的敘事節奏印象深刻,常常她只寫出一個畫面,故事就完成了。我特別喜歡她的兩顆「鏡頭」,分別出現在〈山鬼〉裡緩緩抬升的火車小站,以及〈八月的鬼〉水平迆邐、熱氣蒸騰的小鎮道路。還有,《天鵝》裡頭的子彈軌跡,以及《新神》裡乍破的魚缸,那種透過文字,特效般瞬間凝結時空的有力描述,都是十分精彩、具有電影感的片段。以己推人,我本以為,這是源自於她對於電影的熱愛,以及受不了,怎麼拍得這麼好,我一定得「致敬」個兩手的心情,但常婷說,她寫小說的時候並沒有想這麼多。電影跟影集確實給了她很大的影響,但她也注意到了,文字敘述的影像感跟真正的鏡頭語言非常不同。有些畫面非電影不可,她列舉了盧貝松的《碧海藍天》結尾,賈克非得到黑夜的深海中去看看;或是加斯帕.諾《不可逆轉》結尾,旋轉的畫面指向一個尚未被發現的新生命的存在;《地下社會》結尾,一群人跳舞,跳著跳著島嶼分裂開來;又或者《真探》第一季結尾,拉斯特說:「要我說,光明會勝出。」接著鏡頭慢慢移向星星稀少的夜空。要我說,我覺得常婷自謙是個「不認真看電影的人」實在說不過去,真要說,只能說她看的「不只是」電影。為了寫作《新神》中過往廟埕播映野台電影的片段,她特地南下拜訪了老師傅,請教諸般細節,光啟,空氣中灰塵一晌照見的瞬刻,我們彷彿也聽見了老放映機運轉起的聲音,而那的確不是電影,是小說。
「田野調查」是常婷的小說之所以深刻的另一個原因。雖然我也曾聽過常婷在幾個場合使用「田野」這個詞,但我覺得不妨用常婷的話,為它做個更為「小說」的註腳 ——「那意味著假如小說需要我到某個地方,我就會依循前往。」常婷曾帶著一寶特瓶的米,坐著貨斗裡與一群獵人上山打獵;她也曾親眼見到了巫祭儀式;這些經驗都為她的小說打下了穩固詳實的基礎。但小說家的田野與社會學家畢竟不同,在客觀寫實的基礎上,小說家找尋的是往往現實的破口,如同有人評論畢飛宇的《推拿》時說他只不過是寫了本觀察報告,他不以為然地說:「虛構是小說家的尊嚴。」在常婷的小說中,我們除了讀到令人佩服的行動力,自然也不能錯過她恰如其分地展現的「尊嚴」,那是小說家之所以要寫小說的理由。
最後,大家最關心的或許是常婷的新作會寫些什麼?請容我大大方方地複製貼上——我們說好了稿費見字如付,雖然我的品德不值錢,這點還是得說明一二的:
「某一天,一種叫做獸靈的生物出現在世界上,牠像是某種突變體,跟其他的動物很相像,差別在於獸靈擁有特殊能力以及較長的壽命。人們漸漸發現人類可以與獸靈進行結合,共享壽命與能力。連結的方式是獸靈造成的傷痕──那種動物在人類身上留下某種特殊的傷疤,就會和人類達成靈魂上的綁定,人類能夠得到較長的壽命以及動物的能力。整個故事在理論上發想於弗洛依德的《圖騰與禁忌》,因此主要將描寫亂倫的糾結情感以達到文本上的共鳴。動物/人類在主從地位上的隱喻也會安排在小說中的國族與性別議題上,並探討人與動物的關係、盜獵、動物崇拜、幻想怪物等主題。」
很迷人吧?但更迷人的還在後頭:
「人類的本位性跟自私性,糾纏在這種無私或善意的選擇中,乍看之下是無私的,實際上是自私的,但我們始終可以選擇,去選擇『好』。 我想要寫一個人類嘗試去選擇『好』的故事。」
作為讀者,除了說「好」,我們還能說什麼。
更多「二十位最受期待的青壯世代華文小說家」 精彩文章,都在《聯合文學》雜誌2020年12月號(NO.4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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