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羅任玲詩集《一整座海洋的靜寂》(爾雅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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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羅任玲是天生的詩人。所謂天生,不一定只和基因有關。在人生初始的某段時間裡,生活環境與方式也能夠決定一個詩人是否「天生」。稍後來臨的學術訓練和生命經驗等等,相對而言,反倒影響較小。當然,這只是我的偏見。
學術訓練──如同其他的經驗──對於羅任玲,或許可以增加知識、開拓視野,但不必然是她成為詩人的主因。知識或經驗對於詩人顯然有益,卻非造就詩人的必要條件。當代社會充斥著各種真或偽的知識,只要有一部電腦,或一支(不)智慧手機,知識之獲取已經不成問題。網路讓知識快速大量地傳播、增生、變形。所謂的知識終於成為一頭怪獸,龐大、詭異、難馴。被它吞噬或感染的人數,想必遠遠地超過倖存者。
詹明信在敘述後現代狀況時說,資訊充分流通的時空裡,重要的是整理各種資訊的能力,也即是想像力。我覺得,羅任玲就是這種擁有想像力的詩人。她能夠重新組合,在形形色色的現象中拼湊通則,指出真正重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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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羅任玲也關懷環境及核能等社會議題,她的詩最精華之處,在我看來,仍在於呈現某些核心的、亙古不變的主題:生命和死亡,時間及永恆,人的苦難與可能的救贖……在這一方面,羅任玲展露的不僅是敏銳的感性,也是冷靜的知性。她發現這個世界的癲狂美善,也提出了若干對策,但她非常小心,並未輕易承接任何系統,並用此一系統詮釋萬有。基本上,她以風格獨殊的詩行描述現象,對於答案則保持機警,時常存而不論。這種態度原本無可厚非。有問題並不意味也有答案。提出問題和追索答案,本身或許就有意義。海德格說,人類的特質即是「置疑」,也即是將自己的存在視為問題。對於不能確定的解答,羅任玲誠實地說她不確定。她並不否認天使歡唱、亮光抵達,但那是「明日之歌」及「明日的居所」;永恆也是可能的,不過那是「下了蠱的月」(月亮如此多變,所以永恆也是多變的了?);時間裡充滿重複的嘆息與歡悅,人類相繼經過,始終不能理解「奧義湧動的大海」;風中的柿子或明月彷彿知曉一些事,但「光陰的玄鳥」及時銜走了謎底;「冬天雪厚厚地下著/把一切都埋進不存在裡」。那些曾經發生的,是否都將湮沒於蠻橫的死亡中,變成虛無?生命最終的真相是什麼?「豐饒之海」又是怎樣的地方呢?羅任玲刻意避開解答,雖然有時她也推測,像一名謹慎的神祕主義者。她說:
永遠(不)
可能完成的無限
時間世界無疑是羅任玲的場域。生命可能不斷流轉,以其他的形式出現,時間之外可能還有世界,不過這些都只是可能。此時此地,我們只能推論與猜測,畢竟終極的真實並非人類所能承擔,無論那是「烏何有」和「螺旋與幽暗」,或是「喜悅的翅膀」及「整個宇宙」。
讓我們回到時間吧,不斷叩問如淚滴的時間。種種似乎對立的現象並存共榮,沒有所謂剛好的劃分。舞蹈和漂流;文明與戰慄;骯髒的大地上,貓眼中卻有華麗的星圖;同樣華麗的提琴音色竟是蛀蟲啃噬的聲音?溫柔的山櫻在「遺忘的死亡懷裡/偷偷長大」;凋謝的曇花像「捨棄翅膀死去的/一隻夜鷺」;曾經擁有鬈髮和美的女星,癌末令她變形及嘔吐;曾經發生大海嘯的沙灘,「夏天的營火還在燒/橫行的沙蟹一直走」; 在詩人節,城裡充滿「不是太快就是太慢」的刀砧聲;魚和魚卵成為佳肴;麻雀降落金絲雀的所在;大蜘蛛如納粹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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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任玲的詩行優雅精緻,時常以奇特的角度切入主題,某些看來並不特別困難的詩,卻有其複雜深刻的一面。例如〈天堂的雨〉,表面上只是簡單的抒情詩,帶著驚詫和懷舊,悲嘆老病及死亡。然而,此詩到了末段,羅任玲彷彿也在質疑記憶與知識。若非通過電視,恰巧目睹,對於詩中的「我」而言,「你」的現狀就不存在。時間不斷襲來,法拉佛希不斷變化,因此羅任玲提筆記錄的法拉佛希,也已經不是法拉佛希的現狀。事實上,在時間之河裡,任何人的現狀都無法暫留。對於他人、世界、甚至自我,吾人究竟能夠有多少真實不虛的認知?
梅子黃時雨,一把鑰匙就可以旋開的黃昏
再給你一面鼓,把死亡的空洞敲開
你還在你的影集裡,虛構我的少年
時間的魔魅,這雨
金黃色的雨
羅任玲有一顆憐憫善解的心,對於人,對於其他生物,皆是如此。這應該是她喜歡描寫動物的理由之一。那隻名叫「阿基幾」的天竺鼠,不僅可藉助照片檔出現,也將永遠活在詩裡。高原的天空下,慢慢推著「莊子和地球」的屎克郎,何其令人嚮往。〈小屋〉則描述一隻蜜蜂,暴雨後回返蜂巢。簡單的情節,卻極耐讀。羅任玲筆下的這些動物似乎恬然自適,深諳天道,「沒有什麼是荒廢的」。不過,〈小屋〉最後一行卻如尖刺,讓讀者驚覺:唯有人類──而非暴雨──才能夠破壞這隻蜜蜂的堅固房舍。牠不是怪物,人類才是:
蜜色的臉龐
夏日的垂懸句
複沓的生命以及
六腳尖臀但非怪物
等誰來寫詩呢
推敲的金屬之聲
安安心心至少
無人想拆牠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