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個下午,我和盈盈約了就去他們家。總是三點過後,楊牧老師午睡剛醒,吃過中飯。妳來了啊他說,微微笑著。他在他固定的位子,盈盈和我對坐。窗外欒花花期剛過。我問他好不好。他點頭。他的手有點涼。
盈盈和我隨意談些日常,把話題帶到他們的故舊友朋,他少壯的趣事,他的東海,普林斯頓,柏克萊,台大,華大。希望他多說。遙遠的記憶有些含糊但處處閃光。一個太龐大深厚,卻絕對純淨,不含雜質的人生。
然後打開詩集,讀濟慈,讀葉慈。都是詩人翻譯的。必須是這個次序:濟慈在先,葉慈在後。那是他成長的次序,他最初的浪漫,終究的關切。
我讀〈昨天的雪的歌〉好嗎?他說好。陰暗的午後,「百葉窗外棲著幾點殘葉兩隻寒禽」,雪快樂地下著。「幸好地下室儲備了充足的糧食和酒□他們起床喝湯,坐在壁爐前聽氣象□洗澡上床……」雪還在快樂地下著,下著。年輕的心。宇宙之慾。
我讀〈春歌〉。他記得後院的山松盆景和叢菊。屋頂有殘雪。鄰居女主人爬上屋頂,排水管大概塞住了。是落葉嗎?「總之□春天已經來到」,紅胸主教不停地唱。
〈貓住在開滿荼靡花的巷子裡〉,真有那樣一隻貓?什麼顏色的?是鄰居那隻?盈盈和我好奇追問。詩不能這樣讀的,詩人說。我們於是都笑了。
他的聲音輕。我必須坐得很近,坐在一個小凳子上,小凳子在他座椅邊。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睏,妳的聲音就愈來愈遠了他說。
在客廳散步。喝幾口蔬果汁。吃得太少。
他寫了那麼多詩,讀也讀不完。他寫十二星象,寫禁忌的遊戲,寫熱蘭遮城,無伴奏隨想,寫池南荖溪或希臘,寫但丁陶淵明。他寫了許多輓歌。我們避開傷心的詩,傷心的話題。後面還有更多流淚的時候,貝德麗采說過。
有時也讀散文。〈亭午之鷹〉:「勁翮二六,機連體輕,兩翼健壯地張開,倏忽而去,在眩目的日影和水光間揚長相擊,如此決絕,近乎悲壯地,捨我而去。我聽到鐘響十二。正是亭午。」詩人看著窗外欒樹,眼神遙遠。那以後它就不再現身了,那隻剛毅,果決,凜然的鷹。
我常想像詩人腦子的結構和容量:左腦,右腦,延腦,海馬迴。東方西方,古典現代,文哲史地……他永遠在思考,在想像:一隻紅胸主教,一隻介殼蟲。他永遠沉靜,永遠專注,他看著一切;他看到的是至小的一切,至大的一切。他的「你」是「我」,他的「我」是「我們」。
聖誕前一天下午,我問他《楊牧詩選1956-2013》是怎麼選編的?就那樣選了他說。但我看得出背後的脈絡,我說。我看見詩人的心路,他的成長,成熟;看見詩人的自我定位,他的愛,生命,與歸屬,在眾星之中。
書架上還放著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和但丁《神曲》。詩人翻譯過但丁《新生》,翻譯過莎士比亞《暴風雨》。莎士比亞和但丁誰比較了不起?我問。都了不起他說。根據一些《神曲》學者的經驗,《神曲》一百篇可以順著〈地獄〉、〈煉獄〉、〈天堂〉一篇篇讀;也可以橫著讀,比如〈地獄6〉跳讀〈煉獄6〉再跳讀〈天堂6〉,因為它們的內容是相關的,我說。詩人聽了眼睛一亮。是這樣嗎?他說,那麼但丁就更了不起;一部以三行韻詩的格律書寫,內容包括天文地理文史哲,彷彿百科全書的巨作如《神曲》,如果再加上這麼精密的整體架構,絕對是第一名。
您也是這樣的第一名,我說。
《神曲》裡有很多飛翔的意象,比如天使,詩人說,但丁的姓Alighieri也帶著翅膀。「在群星□後面我們心中雪亮勢必前往的□地方,搭乘潔白的風帆或□那邊一逕等候著的大天使的翅膀……」大天使一逕展翅等候,而我竟不知,那是最後一個讀詩的午後。
我不是他任何課堂的學生,但他是我最重要的老師。
謝謝楊牧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