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文人沈自晉在其傳奇作品《望湖亭•自嗟》中說:「雖然如此,佛是金妝,人是衣妝,打扮也是極要緊的。」凡人會為自己添上胭脂粉黛,以表體面;神明亦披上龍袍鳳冠,以顯神聖。不過,祂們的服飾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
走過萬華康定路與永福街的轉角,無論春夏秋冬,總會見到一位女子坐在寬不到兩公尺的店面裡,一針一線在布上穿進穿出,而後渲染出燦爛的霓裳羽衣。再早個幾年,則是頭髮花白的老公公、老奶奶低著頭,一心一意繡著屬於他們的故事。
這一幕靜靜的、慢慢的,早已成為艋舺地區六十五年來一幅動態的風景。春去秋來、光陰飛逝,如今南新繡莊已經成為全臺碩果僅存的神明衣飾「專櫃」。
苦練慢熬 成就福州繡藝
繡莊的門口擱著幾座繡架,細細的竹竿早被布匹磨得光滑,「這些工具已經用五、六十年了,到現在都零零落落,不過對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來說,只要拿繩子綁一綁,兩隻腳架得起來就好。」目前當家的老闆吳淑美說。
對傳統工藝來說,一樣工具,就是一樣歷史。時光回溯到一甲子之前,吳淑美的公公林榕官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夥子,當時父祖輩在福州經營刺繡有成,亦深切期盼他能傳承悠久的家傳事業。
十六歲時,林榕官便被當成一般學徒來對待,吃的、睡的都相同,唯一不同的是,他得從打掃環境、煮飯洗衣、搬運貨物等開始。三年四個月後,同學們紛紛出師,林榕官卻仍被留在家裡訓練,又過了兩年多,父親終於宣告他的學徒生涯正式結束。整整六年,林榕官吃足了苦頭,卻也練就旁人無可崢嶸的絕藝,因而在廿五歲時渡過黑水溝,來到夢土開疆闢域。
礙於日本政府的規定,林榕官祕密經營了好幾年,熬到日軍撤出後才以「南新」為名開設繡莊。後來,他的太太以及多年後的兒媳婦,都相繼承接起福州繡的絕活。
遵循古法 維繫精湛手藝
在古裝劇裡,常能看到女子一手持著圓形篩子,一手拿著繡花針來回穿梭,那雙纖纖玉手,充分流露大家閨秀的氣質。不過在現實中,刺繡可不是這般秋月春風的差事,吳淑美表示,真正要繡一件衣服或綵緞,得先在布料畫上底圖,再牢牢繃在支架上,接著一隻手持針垂直刺入布匹裡,另一手隨即接過刺回來,如此反覆刺上千百針。
別看繡花針小小一根,最難的就是拿捏角度,「我剛嫁過來的時候,完全不會刺繡,拿針就跟拿斧頭一樣,拿都拿不直、刺也刺不準。公公又很嚴格,我常被唸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其他女工也一樣,只要沒做好,公公就叫她們全部拆掉,我看每個女孩子都在哭。」
更苦的莫過於刺到手指頭,或是被針車車過去,這時她們會趕快拿車油滴在傷口上,沖去髒血,再用力擠到止血,就不會化膿了。
回首這段血淚斑斑的往事,吳淑美雲淡風輕的說著:「我們繡莊規模不大,只能靠功夫累積名聲,公公又要同時教那麼多學徒,不嚴格一點,很難把每件都做到最好。」但她也笑說:「我們那個時代的女生都比較忍氣吞聲啦!」
隨著時光推移,目前平面繡多改為電動車繡,不過只要客人指定手工,繡莊仍然可以製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作。吳淑美指出其中差異,「電動繡比較整齊一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手工繡多少會『走閃』,每條線都差個一分、兩分,可是看起來比較活潑。」
至於浮面繡則全數維持手工,有別於目前廣泛運用的保麗龍,南新維持傳統,仍以棉花為主要材料。刺繡師傅一開始要將棉花固定在適當位置,再以金蔥縫於其上,讓線條撐起蓬鬆的棉花,如此,龍鼻便能挺拔的向外輻射,龍身亦能呈現迴環曲折的弧度,比起硬的保麗龍更能嶄露活靈活現的神韻。
「而且保麗龍三、四年就癟掉了,棉花可以維持十幾二十年。」吳淑美自信的說。
服裝多變 圖飾顏色藏玄機
由於一件衣裳能保存良久,許多廟宇習慣等到佛像被燻黑後才換上新裝,但也有廟方年年更換。吳淑美解釋,有些信徒因為願望獲得實現,便抱著回報的心理為神明添購新衣,特別是做生意賺大錢的,往往一次就掏出十幾萬元來訂做。
而佛道神像成千上萬,亦通通難不倒吳淑美,因各種圖案、顏色都反映了一定的天界秩序。她舉例,男性服裝以龍為主,女性則以鳳為要,而這二種圖案多專屬於地位較高的神明,包括天公、關公、玄天上帝、媽祖、九天玄女等。
布料顏色也藏有玄機,關公著綠色、玄天上帝穿黑色、媽祖披橘色、九天玄女襯粉色……眾多顏色中,以黃色為尊,因此玉皇大帝身著黃色龍袍;還有一位有此尊貴地位者,則是祂的母親王母娘娘。
其他如太上老君是藍白配八卦、濟公是黃黑加補丁、觀音菩薩是白衣搭竹葉及蓮花,土地公與土地婆分別穿藍、紅員外袍,中間還有一個大大的「壽」字。
還有香案鋪設的桌裙、門楣懸掛的八仙綵也都能展現南新的精工,主圖包括八仙、福祿壽、龍鳳、麒麟及蓮座等;邊緣的裝飾亦毫不馬虎,如八寶、松竹、松鼠、「金玉滿堂」等大字。
此外,廳堂懸吊的宮燈燈罩、護持神明的涼傘、廟會揮舞的旗幟、八家將穿的圍兜等,盡是南新的拿手絕活。只要尋訪萬華的中小型廟宇或私家佛堂,幾乎都能看見南新的手藝,特別是龍山寺旁的地藏王廟,裡頭大大小小幾十尊神像的衣飾、桌裙、綵緞等,皆是吳淑美一家人所打點。
有趣的是,香火最鼎盛的龍山寺反而不為神像妝扮,「因為他們信徒太多了,廟方後來乾脆不接受奉獻新衣,還把所有刺繡通通拆掉,反正神明的金身本來就有刻衣服了。」吳淑美說。
低頭密密縫 恆久繼承時代精神
儘管如此,這絲毫不是刺繡業沒落的原因,相反的,臺灣宗教活動依舊昌盛,只是再難找到接班人。
回顧最輝煌的時刻,莊裡曾有十多名師傅分工合作,有的畫圖、有的車繡、有的手繡,如今整間店只剩吳淑美一人,若真要做一件神明衣裝或浮面桌裙,得花上好幾個月的時間,因此已經無力接受訂做。
「之前我們收過幾個徒弟,不過年輕人坐不住,學幾個月就不想學了。」學習刺繡確實難捱,因此吳淑美一雙兒女都未接過母親的繡花針。而現代人對樣式越來越不講究,也使本地刺繡乏人問津,漸被大陸貨取代,「像一幅手工浮面繡的桌裙要四、五萬元,可是平面車繡只要兩千多元,當然沒人想買貴的。」
自此,全臺各地的繡莊紛紛歇業,留下來的也相繼併入佛具店裡,成為眾多宗教用品的其一。不過現在的吳淑美,仍舊靜靜坐在狹隘的店面裡,一手穿針、一手引線,默默承繼公公的手藝及精神,「有人訂我就做,做多少算多少,做到不能做為止。」
林榕官以九十七高齡辭世前,偶而還會刺個幾把,夫人也做到八十幾歲才退休,如今她時常坐在繡架旁,看著風華歲月從眼前流淌而過。
康定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常有人問起吳淑美刺繡到底苦不苦,這時她會停下手中的繡花針,往對面的工地一指,「哎呀,我們這個算細工啦,你看那邊蓋房子的每天風吹日曬,那才真是辛苦!」苦中作樂的吳淑美倒也能樂在其中。
●南新繡莊
地址:康定路131號
電話:2371-3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