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照例閱過幾節書,把它闔起來放在床邊櫃上––已然疊落十來冊,幾乎與台燈一般高了。其實並無心好好閱讀它們,只供睡前隨手翻覽,直到心思漸漸鬆馳,眼皮也感覺倦澀的這時候。
我取一枚眼罩––像腎形的優美曲脈,向外的一面是藍色絲質,閃亮高貴光澤。把它貼罩眼上去,正與面顏上半部立體相吻合,眼前立即陷入一片黑暗,這才摸索著去按熄床頭燈。
這彷彿成了我入睡前的一種儀式。
那勞累負重的人,倘得著歇息,自是一種幸福––譬如即刻轉身入眠,讓身心舒展與靜止恢復和修補。然而在我,儀式作畢,思緒竟不稍停,雜念一樁樁無由頭的流轉下去。有一刻變得碎斷、跳接––這往往到了意識朦朧的邊界––夢域啟開之處,可一旦有此自覺,心臟突跳,思潮立馬又活潑起來,竟至於洶湧不已。
此實在是失眠者凡常經驗,不值得細述吧。
〝明早我想睡得遲些,〞睡前我曾叮囑Amy。現在已至午夜,Amy為此上床時特別放輕手腳,但她連身體與被單的擦摩聲,一切我都知曉,只唯恐形成交談而保持靜默不動,一句話也不說。
接著Amy輕設鬧鈴擱在自己枕邊,掀蓋輕被,僅只稍稍翻動一下,不久即調息停勻––睡著了。
自此我壓力徒增(已經耗去先自上床的那兩個小時),開始真正獨自與黑暗掙扎。年齡長而少眠,應是自然現象罷。我曾就此請教前輩,他說:〝我不想睡,就起來。看書、畫畫,睏了,就去睡。不必管它是白天還是晚上。吃東西我也如此:餓了就吃,不管別人固定用餐時間。〞
這位前輩已到〝從心所欲〞的程度。
〝還有,我從不知道關于安眠藥的事。〞他又說。
(當然,〝安眠藥與我〞又是另一則故事,這裡就暫且不談它。)
如若想得起來,我們總不忘散步。這個日間,我們徒步從紅樹林到淡水,黃昏夕陽墜至天邊,黑暗掩至之前,再搭捷運回家。這一切都是怕運動量不充份而導致失眠的緣故。
但顯然的,原因似不在此,此刻人體雖然靜止,〝生活感〞卻持繼下去,以至疲乏不堪。但家人的說法不是這樣,他們在白天談起的時候,都說我〝整晚鼾聲大作〞。
現在,一種輕脆悅人的鬧鈴音樂響起,只不過兩個樂句,即被枕邊的人按息。那是讓人欣快過日子的、充滿振作意味的樂聲,隨著即聽到Amy極其輕柔的起床,穿衣及悄悄離開臥房。我的眼罩雖使我持續留在黑暗中,但聽覺一直追隨、意識她的身形與作息,直到電子鎖反扣發出感應的〝滴〞一聲,啊,Amy已獨自外出了…也許我可以繼續睡下去。
現在聽見女兒大刺刺拉開我臥房落地窗簾的嘩啦響,眼罩四圈泄漏泛光,並有個聲音在我耳畔輕喚,說:十點囉,該起床了吧,媽在餐桌上作了好大的一個三明治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