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甘華
母親的琴聲，是我最初的音樂教室
家裏很窮，但我們家有一臺風琴。
即使辛苦度日，媽媽閒暇少女心，在客廳彈著琴。媽媽沒上過學，不會寫字，也看不懂字與譜，各種旋律，聽聽就能夠彈出。母親的琴聲，是我最初的音樂教室。
偶爾，我會摸摸風琴。國小時，有個感覺情緒很焦躁的音樂男老師，有一次，他問班上誰會彈琴？同學指著我，老師便叫我上臺彈琴。我掀開了琴蓋，彈出「三民主義、吾黨所宗」，老師沒說什麼，之後就再也不問誰會彈琴了。
媽媽去別人家當女傭，我在家沒上安親班，只有我的小狗，常常陪我左走右逛。有一鄰家媽媽和善很會關心人，她的一對兒女都在醫學院就讀，那個姐姐常常彈鋼琴，我在她家門口外傾聽琴聲如詩，像流水行雲，指尖在琴間盤旋傾溢。
國一音樂課考試，音樂老師要我們唱一首歌，我忘記自己唱了什麼歌，但記得很有氣質的女老師聽完對我點頭微笑，那一學期的音樂成績是九十分。曾有個人問我希望將來成為什麼？不知為何腦袋閃過「音樂家」。
國中每天考試，家事課被數學課借走，體育課被國文課借走，童軍課被物理課借走，美術課被化學課借走，音樂課被英語課借走，我們成了考試的動物。坐在我身旁的同學，她會彈琴，我好奇她的琴譜長得怎樣，她拿來給我看，裏面有小夜曲、小奏鳴曲，我看不懂，覺得充滿奧祕。考完高中，聽說她把鋼琴賣掉送走，毫不留戀。
另一個同學，聰明伶俐，每次月考都是第一個交卷，我認真慢學，都是最後一個交卷，她高分考上第一志願，我最低分飛入第一志願，我們有了聯絡。她是實業家之女，豪華客廳有一臺耀眼的演奏式鋼琴，那個暑假她教我彈琴，我認識了拜爾與簡單的左右指法。
高中的時候，音樂老師常常要我們唱譜，每節課都在唱「豆芽菜」，一拍、二分之一拍、四分之一拍、八分之一拍、十六分之一拍，老師琴聲振盪，我們努力練唱，很怕看不懂、聽不會，唱譜跟背國文一樣緊張，因為音樂不及格也會被留級。
進大學後，沒有音樂課了。我總是被琴室的鋼琴聲吸引，某個學期開始我也早起去登記琴室，那學期我會帶著「拜爾」去練琴，自己彈得陶醉。
姐姐在南部加入合唱團，暑假我回老家，姐姐邀我去合唱團考團，老師彈了幾個音，請我唱出，我聽不懂慌亂胡唱，沒有考取，之後我了解自己是音盲。「音樂家」是小時候不懂事的一則童言，爾後放得很遠很遠。
沒再期待自己會彈琴，但我總在有鋼琴聲的地方駐足，還是愛聽音樂、看電影。考上公職的第一個月薪水，跟先生去選了一臺我童年夢想的鋼琴搬進家裏客廳。有了孩子，希望他們有音樂的陶冶，鋼琴課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兩個孩子國小畢業了，皆沒有選擇繼續彈琴，那架鋼琴漸漸在我們生活之外了。
漸漸的，琴臺上放上各式書本、剛拿進家裏沒整理的帳單、晚餐後要吃的水果盤，先生郵購的紙箱擺在琴下……好幾年沒人想搬開上面的各式雜物去彈首曲子。
日後孩子長大成年，我白天認真上班，閒暇插花蘊涵氣質、打桌球練身體。有天碰到住在同棟樓的鋼琴老師，她跟我說：「我知道你很喜歡音樂，我現在年紀大了，以教學為樂，大人來上只有一百元，你可以來彈彈看。」
當晚我跟先生說，他說你就去試試，反正也學不久。
翻箱把舊的琴譜找出，去到樓下的鋼琴教室，很緊張。好久沒彈琴了，就從徹爾尼練起，看程度可以回復到哪裏。其實我根本沒有拜師學藝過，都是孩子在學琴時，我在旁邊看，他們彈過的曲子我大部分都偷偷練了。
幾次之後漸順手，我拿出以前孩子彈過巴哈曲子彈給老師聽。巴哈的對位法雖然讓琴譜看似簡單，但它左右手是雙重邏輯，很多人覺得相當難。老師好奇我為何喜歡巴哈？我也不甚清楚，但總覺得他簡單的語言有內在的情感，能打動靈魂。後來我一直練彈〈巴哈初步〉。
一堂課一百元，大人、老人來教室各個琴房，也有不少趣事。我彈巴哈時，有個媽媽聽到，跟老師說這琴聲好好聽，她也想學。我經過別人的琴房聽到某個媽媽彈布爾格彌勒的〈順良之心〉，琴聲虔誠。有一天進教室看到一個阿公正在跟老師學大提琴，想到那個阿公自己背著提琴，是不是也有個兒時夢。
現在每天晚上我都會將「哈農」彈三遍，就像舞者拉筋，訓練著自己的身體，老師稱讚我手指的流動進步很多，說我很有天分，只是童年沒訓練……
我回想起當年的小學音樂老師也有教鋼琴，每小時一百元，在四十幾年前對於一個窮苦孩子，實在是天價數目，於是只能把對別人的羨慕，深深地藏起來。四十幾年後，一百元一碗麵的價格，我找回了那個夢想，老師說我們是一群「被耽誤的音樂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