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創造人類,撒旦腐化人類。芸芸眾生中,只有少數人發現了宇宙的中心。那裡沒有善或惡、過去或未來、我或你、戰爭或戰爭的理由,只有一望無際的寧靜大海。那裡的美,震撼人心,發現之人都因此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天使於心不忍,便給了這些人兩個選擇。他們若想找回聲音,就必須忘了看過的美景,但失落感將長留心中。然而,若他們想記住這幅懾人美景,從今以後,心智就會變得昏昧不明,再也難辨虛實。因此,這幾個誤闖入地圖上也找不到的神祕奇境的人,重返人間後不是帶回一股無以名之的渴望,就是帶回無止無盡、各式各樣的問題。那些渴望填補內心空缺的人稱為「求愛者」;那些求知若渴的人稱為「求知者」。
這是希南師傅過去常跟我們四個學徒說的故事。他會仔細打量我們,頭歪向一邊,彷彿要看穿我們的靈魂。我知道自己太虛榮,像我這種無名小卒不該如此。然而,每次師傅說起這個故事,我總覺得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師傅的目光會在我臉上稍做停留,彷彿對我有所期盼。但每次我都會別開眼神,因為怕害他失望,也怕辜負他的期盼,雖然我從不知道他對我有何期盼。我很好奇師傅在我眼裡看到了什麼。他認為我會在學習之路上超越眾人,但遲鈍如我,卻會在愛情中一敗塗地嗎?
回首過往,但願我能說我學會了愛,也愛上了學習。但要是我說謊,明天難保不會被打入油鍋地獄。我已經垂垂老矣,卻還沒踏進墳墓,誰敢保證「明天」會不會已經等在門口?
師傅、我們四個學徒,再加上白象,總共六個成員,我們一起建造了清真寺、橋梁、學校、客棧、救濟院、溝渠等等各式各樣的建築。時移事往,我的腦袋早已把稜稜角角撫平,記憶也變得雲淡風清。每次回首那段時光,浮上腦海的形影很可能是後來才勾勒上去的,為的是減輕遺忘了那些面容的罪惡感。但我記得我們許下的諾言,而最後我們卻沒能實現諾言,一個也沒有。說也奇怪,那些摸得到、看得見的臉都消逝在記憶中,生於氣息的話語卻留了下來。
他們一個一個告別了人世,而我卻活到遲暮之年,箇中原因唯有上帝知曉。我每天都想著伊斯坦堡。那裡的人步行穿越清真寺庭院時,一定全然無知也視若無睹,寧可把周圍的建築視為諾亞時代就已存在的建築。其實不然。那是我們一起打造的,是穆斯林和基督教徒、工匠和奴隸、人類和牲畜胼手胝足打造而成的。但伊斯坦堡是個善於遺忘的城市,這裡發生的事都寫在水上,只有我師傅的作品以石頭寫成。
我在一顆石頭底下藏了一個祕密。儘管事隔多年,它一定還在那裡,等著人去發現。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發現它,就算有,他們會理解嗎?答案沒人知道。無論如何,在我師傅建造的數百棟建築中,其中一棟底下就藏著宇宙的中心。
印度,亞格拉,一六三二年
希南和學徒建造的蘇萊曼清真寺接近完工時,蘇丹的痛風越發嚴重,兩腿都腫起來,甚至生瘡化膿,不得不用紗布包紮起來。他手上染了許多親信的鮮血,包括他的第一任丞相伊布拉興和他的長子穆斯塔法。這兩人都是他的寵臣,卻在他命令下一個接一個被處死。陰謀和背叛使得伊斯坦堡暗潮洶湧。
亞汗還以為有一陣子不會傳來蘇丹的消息,沒想到剛好相反。儘管傷痛,儘管生病,蘇丹還是持續傳來用語簡潔而不耐煩的命令。然後有一天,蘇丹又親臨工地,雖然病痛纏身卻仍怒目而視。他睨了眼半完成的清真寺,當它是空氣,然後騎著馬朝希南趨近。
「建築師,你用了太多時間,我快失去耐心了。」
希南說:「陛下,卑職保證一定會完成這座清真寺,但憑真主之意。」
「你還需要多少時間?」
「兩個月,陛下。」
蘇丹瞪著工地,眼神堅毅。「那就兩個月!一天都不能多。如果到時我沒拿到鑰匙,唯你是問!」
蘇丹一走,工人都焦急四顧,沒人知道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達到蘇丹的要求。焦躁不安的氣氛像沸騰的悶鍋。工人擔心兩個月後會受到蘇丹的懲罰,紛紛開始討論要不要逃走。
人心惶惶,場面日漸失控。有一天,希南要亞汗扶他坐上象轎,他要對大家說話──坐在大象背上。
「各位弟兄!今天早上有隻蜜蜂在工地裡飛來飛去,你們發現了嗎?」
沒人回答。
「我在想,如果我是世界上最小的動物,可以停在每個人的肩膀上、聽到大家腦中的聲音,我會聽到什麼?」
底下起了一點騷動。
「我想我會聽到你們的煩惱。有些人很不安,心裡想著,如果沒及時完工,麻煩就大了。請大家放心,我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如果蘇丹不高興,你們不會有人遭殃的。除了我。」
「誰知道我們會不會接著你人頭落地?」有個工人問,但沒露出臉。喃喃認同聲隨之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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