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把武俠給閹割了之後,似乎本來想要真的寫一個太監俠客──韋小寶,但他把他送進宮之後,始終都下不了手把他宮掉。大概思來想去,「公公大俠」不會是一種會受歡迎的形象吧。要把他寫成一個練成絕世武功的少年高手,卻又太老梗,所以韋小寶從海老公公、陳近南、九難、何惕守一直到洪教主,那麼多高手有一身武功等著教他,卻只學了神行百變,而且是用來逃命的。金庸逃避這個老套,運用自己的政治智慧,把韋小寶寫成一個官場老手,似乎也是非常好的路子。但這一來,就再也不是武俠了,或者說,跟一般人對與武俠高手的期待相差太遠,所以《鹿鼎記》的評價也非常兩極化。而金庸變化極盡的結果,就是金盆洗手。
古龍呢?當金庸在苦苦掙扎時,他做了甚麼呢?
他做的可多了。
第一, 他將少年英雄的主角撤換。
基本上就是三個手法:一、老化。李尋歡是中年人,楚留香據古龍的說法,也是個中年人。王動歷盡滄桑,也是個中年人。三少爺謝曉峰,也是個中年人。二、殘病化。李尋歡有肺病,傅紅雪有羊癲瘋、而且是個瘸子。三、邊緣化。沈浪、蕭十一郎是浪子,小魚兒在惡人谷長大,花無缺在女人堆中長大,孟星魂是個殺手,楚留香是個小偷,全都是非典型的俠客,甚至是社會邊緣人。
話說金庸也曾想寫個瀟灑的浪子角色:令狐沖。但他畢竟不是那個路數的人,所以怎麼都弄不像。《笑傲江湖》最好的角色是岳不群、左冷禪、任我行、東方不敗那些政治老奸,令狐沖其實非常不浪子,更不瀟灑,他還比較像是愛喝酒的張無忌。少年英雄在金庸這裡,不是走不出去,就是走得太過(如林平之的劣化,或是韋小寶這種小痞子)。古龍卻能寫出一種,雖然或殘或病或邊緣,卻仍然形象高大的感覺。而且很貼近一般人,讓人更容易融入、喜愛這個角色。
而古龍直接將角色從中年寫起,就不用再掉入上一篇所說的「少年英雄成長故事」的結構,只要寫他中年之後怎樣大發神威就可以了。所以從六零年代中期以後,古龍小說的人物,幾乎一出場就是中年絕世高手(就算是少年高手,他也不寫他們成為絕世高手的步驟)。故事也不照譜來,美女多蛇蠍,連復仇都一場空(如《邊城浪子》的傅紅雪)。看似漫無章法,其實是特有深意的。
第二,他讓武俠不再是中國式武俠。
當時007電影風行,古龍將詹姆士•龐德的形象,轉換成「楚留香」。形象的挪用與轉化,是古龍的拿手好戲,比如《絕代雙驕》的黑蜘蛛,那種吊絲到處飛的武功,根本就是蜘蛛人。當然,更別提《流星•蝴蝶•劍》幾乎把《教父》大部分的角色搬過來了。他也模仿日本的武士、浪人的形象和武功,寫了沈浪、中原一點紅這樣的角色,於是武俠小說就變成武俠+愛情+偵探+懸疑+西方間諜+東洋武士,彷彿就是「瞞天過海」(Ocean’s 11)那樣集合了各種元素與各國菁英的現代電影。
古龍還把大中國的背景抽得很淡,換成沒有特定朝代、甚至沒有特定中國地域的時空,就讓本來很中國的武俠,因為角色的洋化,彷彿有了西洋的感覺。他還讓文句「去中國化」,不再用傳統的口語來寫,而是用當時流行的口語,就讓小說有了現代感。他甚至用柴田鍊三郎那樣的筆法來練句,讓武俠小說又有了日本劍豪小說的風味。
這當然是對武俠小說很大的改造。如一些學者所說,一開始武俠小說會風行,是因為它能喚起來台的中國人對故土的記憶。但隨著時代的變徙,西洋和東洋文化逐漸風行,人心思遷,故土記憶已經難以喚起熱情。古龍很巧妙地捉住了流行,將之融入小說,給六零年代末本已衰弱的武俠老店,改頭換面。我們可以說,古龍不但把武俠小說洋化,更將之「本土化」,大中國變淡了,那些詞句、說話方式、角色形象、甚至說故事的方式,都徹底擺脫了民國初年的武俠,取而代之的,卻是濃濃的台灣現代味。
第三,古龍把武俠電影化。他把長篇的結構打掉,寫成了能夠互相連接的中短篇,彷彿是一集又一集的電影。楚原說古龍的小說人物形象鮮明,製造人性衝突,加上故事編排曲折離奇,是非常適合拍電影的因素。所以後來古龍的小說拍成電影會迅速竄紅,並非僥倖,而是小說的內在本身就跟電影很合拍。
古龍為武俠小說帶來的改造還很多。比如他把《天涯•明月•刀》寫得跟詩一樣,或是《七種武器》把武俠小說寫成寓言。他還在小說中加了一大堆彷彿有道理的心靈佳句,讓武俠小說變成心靈書籍,或是朱德庸漫畫。他基本上甚麼顧客群都要搶:文藝愛情的、武俠的、偵探懸疑的、日本小說的、西方電影的、心靈書籍的。只要能讓書大賣,他甚麼元素都可以放進小說裡面。重點是:他都做得很好。
所以,古龍確實曾經深思熟慮、而且花大動作改造過武俠小說,並不是隨便亂寫的。每一種改造,都有他極具聰慧的思考,和極其高明的手法。這就是為甚麼,當其他武俠小說家紛紛沒落,連金庸都金盆洗手了,古龍卻越來越紅,就是與時俱進、而且擺脫了傳統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