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讀米蘭昆德拉的緩慢。

十幾年以前看過，但重看完全沒印象，書以前是真的看不懂，也真不曉得我是靠什麼盲目的自信混文藝圈混到現在的。不過如今看覺得清楚很多，這樣說來好像也沒白混。

緩慢要說的概念簡單說就是現代(當時成書時的二十世紀末)，人們沒有隱私，人都想要表現，所以都爭著當名嘴一般那種吸引目光的角色，因為我們也沒有選擇，現代生活就很難有隱私(人必須不斷的曝露證明自己價值等等)，可是問題是，我們大多數人其實很平凡，所以雖然我們想發光發熱，當個萬眾矚目的巨星，可是常常做得不好，東施效顰，讓自己變得狼狽不堪，只剩下驕傲來安慰自尊，只能用速度來遺忘難堪。

昆德拉寫的時候還沒有臉書，可是這樣的情況，在現在二十一世紀臉書時代，不是更加怵目驚心。

在臉書上，每個人都是舞者，努力地自說自話，用極端驕傲的姿態(用否定別人的口吻)，重複和其他人(同溫層)其實沒啥差異的話語。其實內心十分敏感脆弱，時時感受挫折(因為其實我們大多都很平凡，這是連自己也騙不了的)，所以我們只能遺忘在速度之中，用一則又一則的資訊，快速地淹沒自己，遺忘挫折。

奇魯

來自過去的未來人，是古龍的紀錄片，導演華志中，製片劉叔慧。兩人和他們的團隊十年間找了非常多資料，拍了許多相關的人物訪談，剪出了一個古龍的紀錄片。老實說我不太理解為什麼有人要花十年功夫拍古龍，古龍都死這麼多年了，武俠小說也早已沒落，像我這種嘴砲在網路上胡扯，反正不用成本，口頭虛情假意的說說懷念也不用啥本錢，但拍紀錄片完全是不同等級的事情，那個是投入自己精華人生的賭注。

我不太喜歡古龍小說，倒不是因為那些啥喝酒玩女人之類的新聞八卦，以前的文人很多很風流，武俠小說本來就很男性沙文(如果硬要用性別觀點去檢視，當然我們也可以不用這樣，但現在不是就很多人愛道德檢查。)，沒道理我明明愛看男(或女)主角三妻四妾到處收後宮，但對作者私生活要求立貞節牌坊，我做人雖然渾帳，但還沒有精神分裂。

我不喜歡古龍是因為我不喜歡這麼自憐的作品，古龍的小說給我的感覺太自憐了，我這人渾帳就在於其實我沒啥同情心，我最喜歡的古龍作品是絕代雙驕，還有天涯明月刀。小魚兒自得，花無缺無欲則剛，很好，天涯明月刀的傅紅雪，獨行卻不偏激，很好。像大人物我就很吐血，寫一個頭大如斗的醜男，才是真正有情有義有錢有朋友的大人物，我在想，有必要自憐到這樣嗎？十步殺一人事了拂衣去的精神哪去了呢？

我在作品裡感受到的古龍是很幼稚，自憐(自卑/和自傲)的人，我總覺得那種酸氣太重，看武俠小說還是求個爽而已，像看金庸多好，別想太多，反正一切都是國仇家恨，主角級的連狗雜種都沒有啥內心被霸凌的陰影之類的(現代人是有多玻璃心，看以前狗雜種怎樣活的健康活得善良，一切都是期望的問題，台灣的問題照唐諾說法說是小國大靈魂，我覺得台灣人是小人玻璃心)，唯一有點死屁孩樣的是楊過，但我也超討厭屁孩楊過，要一直到小龍女跳崖後的楊過我才比較喜歡(我品味很低滴。)

所以我以前不喜歡古龍(現在其實也還是)，但看完紀錄片，看他的一生的轉變，從一個逃家靠說故事賣錢的小孩，其實寫作路也是頗為辛苦，真正成名賺大錢是後來作品翻拍電影，可是過於大的名聲和金錢也讓他很快走向毀滅。透過紀錄片重新凝視古龍的人生，讓我對他有更多的同情，而且從而理解他其實在那個年代所做的文學上的努力，其實是來得過早所以格格不入，改編電影的成功有時會讓我忽略掉了他文學創作上求變的努力，面對的轉型的艱困(電影大賣是運氣，小說作品的敘事創新其實在電影大賣之前未必受如此重視)，其實和現在我們這代的艱困作者並無二致，大師也不是一直都是大師的，也頗有寂寞身後事。

成功的古龍沒啥好看的，感謝這個紀錄片，讓我看到那個失敗的古龍，感謝他帶給武俠這些創新的遺產，從而得到某種療癒的力量。

會後討論倒有個小插曲，有個年輕女生看完片尾訪問名單，很眼尖的發現九把刀有在上台，但是片中卻沒有出現，導演有解釋是第一次試映時，一些觀眾後來反映說這段不好，所以這次的版本中被剪掉。

我後來是有跳出來說當初試映時我也覺得九把刀的段落不好，九把刀這人講什麼最後都要繞到自己身上，說要剪入現代文人對古龍的評價，駱以軍和鍾文音說的好歹是一些對於作品的觀點，如兩人都不約而同(?)提到古龍是那個年代比較接近存在主義式的寫作，但九把刀只講自己。不過華導後來說我文人相輕，我想想也是，這年頭有相對影響力的通俗作家好像算來算去也只有九把刀，由他來講對古龍看法，也是有代表性，我在此致歉。

電影最後一句字卡上的文字很讓人感動：獻給那些未被看見的創作者。

這我倒沒有自憐自艾，我懶得和豬八戒一樣，說不上啥創作者，倒沒有啥江州司馬青衫濕的感觸，只是我也的確覺得很多努力的人沒有被看見，溫武十年回頭看，其實好作品(與進步中的)好作者也有，只是總覺得沒有施展之地，溫武以外，現在還是有像鄭丰和寫武唐的高容等等，武俠不死只是凋零。

肯亞案前陣子很熱鬧，我個人是站在比較反智的立場，比較支持這些人就交給老共好了。當然這是政治問題，吵到最後又都是統獨，也沒啥新意，信者恆信而已。

我看到張大春一篇寫包青天的文章，張大春寫說依原著故事，展昭和陷空島三鼠當官，相較北俠歐陽春和徹地鼠等刻意不進官府，其實有點是當皇權的爪牙。而張大春依此獨特的觀點寫出了個故事(已賣掉好驕傲之類)。

其實肯亞案倒是也讓我想起包青天。

印象中小時候看金超群版的包青天，有一集故事是這樣的，有個什麼皇親國戚的小少爺調戲(可能更嚴重點的情節尚未發生)良家婦女，被一個路過的江湖大幫派的少主(印象中是鈕承澤飾演，不知有沒記錯，如果是真，豆導愛演黑幫頭子是有點淵源的)遇上，順手就殺了。

殺人償命啊，包青天就帶人來抓了。

幫派少主不服，說我依江湖規矩做事，這種強逼良女的敗類，被我遇上順手做環保而已，不用感謝我。

包青天臉很黑不開玩笑，說依大明律令，殺人者死，你殺了人，就要死。

總之就這樣兩邊吵了好幾集，最後幫派少主還是文明人，說那我就給你點面子，守法好了，頭讓你砍。

然後他就死掉了。

一切依法行政，這句話聽來有沒有很熟?

錢德勒漫長的告別，馬羅在路上看到一個醉酒後還很有風度的人，覺得心生歡喜，就當他是朋友，後來這人捲入殺妻案，馬羅想盡辦法幫他，但到最後才發現，這人真的有罪，馬羅枉做好人，失落孤寂難以言傳，也只能說這是漫長的告別。錢德勒心中自己最好的作品。

所以我反智，不要告訴我什麼人權，國家尊嚴的，那些太大了，把自己留在對的正義的一方，那個太容易了，馬羅不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