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五月十九日晚上,我們坐在Live-A-Go-Go,一如此前數次夜晚,看著台上四人噴著汗用力地彈奏演唱,我們用酒瓶開心地敲打著桌子,大聲高唱「我會擦去我不小心滴下的淚水,還會裝做一切都無所謂」,或者大叫「我決定愛你一萬年!」
彼時正要從大學畢業的我,並不知道那一晚會被錄成伍佰的現場專輯「枉費青春」,更不知道我們正在見證一個歷史時刻,一個台灣流行音樂史的轉捩點。那一晚,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那張專輯之後,台灣流行音樂將再也不一樣了。那也是台灣歷史的轉變期。在九〇年代前期,在我們聽伍佰的青春期,台灣正經歷後解嚴時期的劇烈變動。就在這場演唱會的前一年,反對黨當選台北市長;後一年,台灣首次直選總統。
界定新的台灣音樂想像
伍佰&China Blue代表了台灣後解嚴時期的九〇年代的社會能量,而他在那個歷史時刻,界定了新的台灣音樂想像。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台灣流行音樂史上首次真正讓樂隊形式的搖滾打進主流,而且他們的演出形式和強調的論述就是搖滾樂的精隨:現場演出 / live。
簡言之,九〇年代的時代氛圍生產生了伍佰現象,而伍佰又改變了台灣搖滾樂。
1987的年解嚴不只是一個政治事件,而是各種積鬱已久的社會力量的解放,包括青年力量。在八〇年代中後期,一群年輕人開始玩起不一樣的音樂:既不同於主流流行樂,也不同於玩樂團的人喜歡的「主流搖滾」(如重金屬或hard rock)。他們聚集在水晶唱片的組織的「台北新音樂節」:包括黃韻玲、趙一豪、林暐哲,以及當時還叫吳俊霖的伍佰。
新音樂運動很快地又加入另一種元素:閩南語。使用母語加上新的音樂元素,構成了雙重的反叛。於是,新音樂開始轉向新台語歌:如台北新音樂節到了1990年大多是所謂新台語歌歌手,1989年黑名單工作室出版「抓狂歌」敲響了第一炮,1990年林強出版《向前走》席捲台灣社會。同年,陳明章發表「下午的一齣戲」,進入音樂殿堂。
水晶唱片老闆阿達也建議伍佰以母語寫歌,於是有了他的第一首台語歌:〈樓仔厝〉,收於水晶唱片發行的合輯《辦桌》(1991)。這張專輯的文案就是「台語歌可以不再悲情,我們期待用辦桌的心情,以喜悅凝聚臺灣的心」,專輯中的其他歌手包括朱約信、陳明章、潘麗麗、陳淳杰。
既壓抑又爆發的原創聲音
1992年,伍佰被剛成立的波麗佳音唱片公司簽約,並發行了第一張專輯「愛上別人是快樂的事」,歌曲有國語、有台語,有台語老歌翻唱,可以說是後來伍佰創作的原形,但是更藍調、更生猛,是台灣唱片工業完全陌生的氣味。
也在1992年,伍佰和小朱、Dino、大貓組成了China Blue。他們幫伍佰錄了第一張專輯中的兩首歌,一起在pub裡巡迴演唱,也不時幫陳明章、陳昇伴奏。
在那個新世界剛剛成形的時期,伍佰和China Blue參與了兩張電影專輯的製作:1992年的《少年吔,安啦!》、1993年的《只要為你活一天》。這兩張專輯匯集了當時新台語歌 / 新音樂的許多主力,伍佰並寫下絕對可以列入經典的歌曲:〈點煙〉、〈少年吔安啦〉、〈無聲的所在〉。
這些歌曲帶著草根社會的油漬與煙味,既壓抑又爆發──彷彿就是那個後解嚴時代的集體情緒。而那正是伍佰自己的生活。他那時住在一個像貧民窟的地方,他說當時「房子已經拆了,家具都是路上撿回來的,「我那時連呼吸都是blues rock」,所以「我就把那裡的事情寫出來就好了」。
伍佰也開始學著寫國語歌,寫「情歌」。他說國語歌似乎只有情歌這個種類,而不像台語歌可以寫各種社會現象。尤其有一次他在計程車上聽到劉德華的歌,才發現原來這種歌要慢慢唱,於是有了「浪人情歌」。
在1994年伍佰and China Blue出版國語為主的專輯 《浪人情歌》之前,他們開始在文化人常混的pub「息壤」現場演唱,然後是光復南路的The Gate以及後來的Live-A-Go-Go。彼時這樣的原創演出十分少見, pub中還是以翻唱文化為主,不論是中產階級放鬆的pub,或是地下樂團翻唱搖滾樂的地方如Wooden Top、人狗螞蟻。(伍佰和China Blue的成員之前也都是在pub中擔任翻唱樂團。)
逐漸地,伍佰他們成為城市中文藝中年與青年的一則秘密:「你知道嗎,這個城市的某個地下室有一個極屌的樂隊演出,他們用台語唱藍調搖滾,你會完全釋放你的苦悶與汗水,你會感受到什麼叫做台灣的搖滾樂…」
台灣第一個真正的搖滾明星
剛在中國點起「中國火」的魔岩唱片負責人張培仁(Landy)被朋友帶去息壤看,一開始不知道如何用傳統音樂工業形式的角度去解讀伍佰的魅力。但後來,「當我拋開這一切時,我就發現我開始跟大家一樣用酒瓶敲桌子,開始一起去喊、去唱,我開始了解不太一樣的事。」。
因此,當他成立台灣魔岩後,創業作就是伍佰,而且要做伍佰的現場演出。在1995年5月19日的Live-A-Go-Go,伍佰 and China Blue錄下現場,發行專輯「枉費青春」。
但魔岩當時只有極低的企宣預算,只能放棄傳統媒體宣傳,改舉辦巡迴演唱,並論述live作為一種新的聆聽音樂的方式。結果是,伍佰演唱會場場爆滿,專輯雖然一開始沒有大賣,但每個月穩定賣出十幾萬張,到年底破八十萬,次年破百萬。
伍佰成為台灣第一個真正的搖滾明星,並且是從新音樂運動走出來的革命者。
這是九〇年代中期。政治反抗的喧囂與憤怒已經逐漸退去,舊的秩序與價值正在瓦解,整個社會從政治上到文化上,都在尋找新的能量,彷彿一切都成為可能。
政治上,反對運動正在崛起。1994年陳水扁帶著「希望、快樂」當選台北市長。當選後的新市政府開始讓政治年輕化、可愛化,例如推動總統府前的空間解嚴(承辦單位就是伍佰原來所屬的真言社)。
文化上,本土化成為時代的關鍵字。人們開始挖掘本土的歷史與文化、思考自己與島嶼的關係,開始驕傲地說起母語。劇場或視覺藝術,開始從民間挖掘文化素材。過去在主流霸權下被視為「土」的,現在成為新潮,成為「俗擱有力」。在新台語歌浪潮中,有的人是刻意地宣揚本土文化(如抓狂歌),有的是政治信仰者(如朱約信),還有如林強只是自然地想用母語演唱。新台語歌浪潮撼動了主流:1992年,羅大佑出版台語專輯「原鄉」,滾石出版合輯《滾石第一流台灣歌》。
繼往開來,尋根追夢
音樂上,在新音樂與新台語歌之後,新的地下音樂世代出現。就在枉費青春發表的1995年,前一年有了春天的吶喊音樂節,友善的狗出版「地下音樂檔案」發行「濁水溪公社」、「骨肉皮」和兩張合輯。
而此後,總統直選了;地下音樂強勁地往地上蔓延,伍佰所屬的魔岩唱片也開發更多不同類型的音樂。前一時期的反叛氣氛結束了,九〇年代到兩千年是「向上提昇」期。
伍佰的興起是屬於那個正在改變的台灣。而他非常清楚知道時代與他的關係,他說,「我沒有那麼重要,是那個社會氣氛到了那個地方,而我剛好在那邊。」但這是謙虛了,因為他們不只是時代的產物,也推著這個新力量往前走的更遠。
1998年的專輯「樹枝孤鳥」是他自稱真正認真做的台語專輯──他說之前的台語歌或是別人的期望,或者是配合電影氣氛。而這一張他是有意識地要探索如果五零年代台語歌謠沒有被捏斷,會是什麼樣的發展?他要做一張台語音樂史從過去到未來的旅程。而他們果然做出一張了不起的經典專輯。
專輯中的「返去故鄉」更是他的政治宣言。
我的雙腳站在這我的鮮血 我的目屎隴藏在這個土腳
我的雙腳站在這 這有我的靈魂 雖然我猶原是感覺孤單
沒人會凍震動著我 但是沒人會凍震動著我
在這沒人會凍震動著我 但是沒人會凍震動著我
這幾乎是九〇年代時代精神的總結。此後,本土化與台灣意識成為主流。搖滾樂也慢慢在主流攻佔一席之地:兩年之後,亂彈阿翔高喊「樂團時代來臨了」──雖然這句話可能過早,但確實說明了一個新的時代氣氛。
(如果說伍佰是八〇年代那一代新音樂推動者中產生的搖滾巨星,那麼,五月天就是他們的接棒者,是九〇年代地下音樂世代躍出來的搖滾天團。)
告別了九〇年代,新世紀的台灣進入新的政治糾葛,主流音樂崩解、獨立音樂崛起,伍佰和China Blue如何在第二個十年華麗地轉型,並且如何迎向下一個十年,那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