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將一個人的生命想像成四季更迭的變化,鄒族音樂家高一生可以說是還來不及經歷夏天的豐收,就直接進入了蕭瑟的秋冬時節。
春天是一年之始,充滿了希望和可能,也瀰漫著不安和變化。鄒族音樂家高一生在青島東路看守所創作的《春之佐保姬》一曲的歌詞,點滴透露著這種不確定的氛圍。
高一生於1908年出生於特富野部落系統的石埔有(Cpu’u)小社(今為阿里山鄉樂野村),本名為Uyongu Yatauyungana,後改名為矢多一生。1916年他進入達邦蕃童教育所開始求學,之後更以優異的成績進了台南師範學校。在師範學校就學期間,高一生認識了俄國語言學者聶夫斯基(N. A. Nevskij),並在協助聶夫斯基完成北鄒族語言與民間文學田野調查的過程中,打開了影響他這一生重要的思想和視野。其中,聶夫斯基的老師Sternberg所傳承的「人類是一個整體」(亦即「全世界各民族皆為同等」)的理念,深深影響了高一生的世界觀。
同時,高一生在學生時期也結識了特富野系統氏族「由路那那」(Yulunana,又稱「湯」)家的少女湯川春子,結下未來的姻緣。兩人在婚後陸續生下英生、菊花、貴美、澄美、英傑等十一個孩子,而高一生也擔起教育部落子弟、推廣農業新知、警務保安、改善醫療習慣等工作。由於高一生曾閱讀尼采、馬克思與恩格斯等人的學術著作,飽受社會主義思潮的洗禮,這些理念伴隨著對部落現代化的期許,形成他在部落推行種種政策的方向。而由田制佐重所著、影響他甚深的《ハーべ先生》(哈薇老師)一書,更觸發了他對「理想農村建設」的憧憬。高一生曾於此書中註記「回到神造的田園」,想要將阿里山原來的土地,回復到神造的肥沃土地。他在1930年2月17日寫到:
吾村的地方自治化,並不是掌握在官府手中,我們擁有祖先遺留下來的豐富的土地,不斷的耕作,飼養家畜,增加收成,村人生活富足便能達成自治的願望。……購買合作社、利用合作社、販賣合作社、阿里山社團、阿里山圖書館、阿里山兒童文庫、阿里山向土會、音樂會、學藝會、改良粟祭。……要達成自治無論如何要讓阿里山成為模範自治農村。先祖二千年以來一直沉睡的土地,我們要耕作,要挖出黃金。
高一生抱持的地方自治理念,一直延續到1945年國民黨政權接收台灣之後。然而,儘管他的理念主要是基於民生和經濟的需求,看在剛失去大片江山的流亡政權眼裡,仍極易將之視為一種政治反叛的行動。國民黨政府在戰後施行的「山地同化政策」便明確顯示要將山地「平地化」的目標,此舉顯然和欲保留原住民部落主體性的理念背道而馳。許多原住民知識菁英在失望之際,逐漸醞釀出改善族群部落命運與生活的思維,形成日後「越軌」行動的基礎。
1947年二二八事件爆發的衝突波及到嘉義地區後,高一生與族人因應當地士紳的需求,決議讓部分鄒族人士組成隊伍,下山維護地方治安。事件過後,雖然高一生並非主導者,他仍與另一位鄒族領袖湯守仁在台南縣長袁國欽的協助下,於4月17日主動自首以示負責。當局表面上不再追究,但實際上對高一生開始產生懷疑,而袁國欽後來投共的舉動也引起當局對高一生的疑懼。同年,高一生欲召開「高山自治縣」會議的集會信函被高雄要塞司令部查獲,讓官方內部警戒的事項又多上一筆。
1949年台灣開始實施戒嚴,使得整個社會均瀰漫著肅清匪諜的嚴峻氣氛。同年9月「台灣省保安司令部」成立後,司令彭孟緝隨即展開全島性的偵查緝捕行動。這一連串的平地大逮捕,導致各地許多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委會的平地漢人向山地逃亡流竄,構成了阿里山區的兩股省工委會勢力:以陳顯富為首的山地工作委員會系統,以及逃入山區的「流亡幹部」群。此時高一生基於對執政當局的不滿以及對這些漢人的同情,遂展開協助與救援的工作。至1950年3月,省府主席兼保安司令部主任吳國楨下令進行全島的山地清查,經歷了一連串搜捕行動後,遭受牽連的高一生畢竟無法逃脫於這張天羅地網,於1952年9月9日被執政當局逮捕入獄。
命運的終點
被國民黨政府以貪污和叛亂罪名逮捕入獄的高一生,一開始還抱持著樂觀的心態,堅信自己終能回歸故鄉的懷抱。畢生致力於高一生研究的陳素貞女士指出,他在獄中近一年半的時間裡共寫了56封家信。而由這些書信的內容演變,我們可以清楚看到一個人的生命力是如何在殘酷和暴力的制度下,逐漸被消磨殆盡。高一生不只一次在信中提起《春之佐保姬》這首歌,無非是希望讓看信的妻兒暫時卸下擔憂與不安,重獲生命正面的能量。例如他在第九封家信中寫到:
「……我回家之後,不要再當公務員,只願為家裡的事和孩子們的教育,和妳兩人往來平地和阿里山之間,因此,縱是今日有這眼前的苦,也不再有讓妳跟著我為公事山上山下奔波了。我的魂不在台北,每夜都在家裡的小房間陪伴妳,妳不會寂寞的。想到『春之佐保姬』這首歌嗎?想起來的話,請用妳的感情去唱,我想妳最適合唱這曲子。今晚我和平日一樣,在神的面前禱求妳和孩子們的幸福。晚安……」(1952年11月13日)
又如第十一封家信的內容:
「……貴美信上說『春之佐保姬』是很有美妙的歌,大家都很喜愛。我眼前彷彿看到菊花和貴美大聲唱著這首歌,妳在旁邊凝神地聽,眸子閃亮著光芒。今天是星期天,因為可以寫信很快樂。……記得賈利古柏的電影嗎?我必會像古柏一樣歸來,此冬的苦楚將會不知不覺地隨著『春之佐保姬』的歌聲消去,我會早日歸回。我以此向神祈求,神必體念我的心。……」(1952年12月7日)
然而,在歷盡無數次希望與失望的翻騰糾葛之後,知道自己難逃此劫的高一生,提筆寫下最後的訣別信:
親愛的春芳:
『健康勝過一切
儘管那些白銀 黃金 寶玉相勝千萬數
抵不上兒女珍寶』
妳記得這一首歌吧!能再有家和土地的話更好。
家裡有許多堂堂正正,優秀的孩子,物品讓人取去也無所謂。
我冤情日後必會昭明。
在縫紉機被沒收之前,我特別想穿妳縫製的衣服。一件白色的襯褲(冬天的一些物品不衛生),像短褲那樣附有繫帶,下面是西裝褲的樣式。
白色的方巾(四尺左右)一條。
田地和山野,隨時都有我的魂附守著。
水田不要賣。
高一生
春天本是大地驚蟄,萬物生長的季節,然而《春之佐保姬》中溫柔的春意,映照在現實裡卻是風雨洪流,充滿血光和淚水的黑色春天。有時春天不一定洋溢著希望,夏天也不見得隨後來到。四季如欲和煦運行需要條件,而這有賴人們對和平與正義的信仰,對「善」的珍視與護持。
參考資料
巴蘇亞˙博伊哲努(浦忠成),2006,《政治與文藝交纏的生命──高山自治先覺者高一生傳記》,台北市:文建會。
吳叡人,2007,〈「台灣高山族殺人事件」──高一生、湯守仁、林瑞昌事件的初步政治史重建〉,本文發表於2月26日台北市文化局與中研院台灣史研究所合辦之「紀念二二八事件60週年」學術研討會。
范燕秋,2009,〈原住民菁英的整肅:湯守仁叛亂案〉,《戒嚴時期白色恐怖與轉型正義論文集》頁222-252。
陳素貞,1994,〈獄中書信點點滴滴訴真情〉,《台灣文藝》第2期,頁22-32。
盧梅芬、蘇量義,2003,《回憶父親的歌之二:杜鵑山的迴旋曲》,台東:國立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
塚本善也,2007,〈從『哈貝先生』一書眉批解讀高一生的思想〉,《第二屆嘉義研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嘉大台灣文化研究中心,頁63-68。(根據高一生之子高英傑的說法,學術界對《ハーべ先生》此書最新的譯法為《哈薇老師》,因此在正文中採用「哈薇老師」的中譯)
關於高一生的故事和此案平反的最新情況,《人籟》編輯部有幸採訪到高一生的兒子高英傑先生的最新說法。高先生表示,在他的孩提時代,高一生時常一邊背著愛哭的他、一邊唱自己編的歌,無視於鄒族社會中男人不揹小孩的傳統規範,讓他印象深刻。此外,他也不斷強調父親並無參與當時的共產黨地下組織,而入獄初期的高一生之所以樂觀以對,就是因為他深信自己的清白,也認為自己應是涉及新美農場的貪污議題,殊不知貪污案只是國民黨政府用來逮捕他的手段。
至於高一生「新美農場貪污案」的平反情形,高英傑認為台師大台史所副教授范燕秋發現的《嘉義地方法院檢察官不起訴處分書》,相當重要地指出父親並無涉及貪污的事實。根據范燕秋於2009年發表的論文〈原住民菁英的整肅:湯守仁叛亂案〉所述,這項判決公文已指出並無證據證明高一生的貪污罪行,只是這項判決公文由地方法院寄送到阿里山達邦村的過程中,被省保安司令部嘉義山地治安指揮所擋下來,原因是「為避免刺激山地情緒起見」。不幸的是,地方法院判決的日子(1954年4月17日)正好是高一生被處死的日子。
正如高一生的訣別信所言:「我冤情日後必會昭明。」范燕秋的研究雖然為時已晚,救不了高一生當時的劫難,但畢竟成就了遲來的正義,還他和家屬一個公道和清白。只是,在政治風暴中夭折的「高山自治」理念與早逝的音樂家,就如同春天的櫻花尚未綻放、便淪落凋零的命運那般,教人惋惜、令人遺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