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是什麼啊？」
讀哲學的人常常會被問到這個問題，而不懂哲學的人只要遇到機會，常常會想問這個問題。但是，讀哲學的人通常不太喜歡被問這個問題，雖然還是會勉強回答，但每次的答案可能都不一樣。麻煩的是，沒有一次會讓問問題的人感到滿意。為什麼？
這是因為哲學很難的關係嗎？許多哲學理論的確很難，但這跟哲學難不難無關。問題只在於，哲學比較不普及，而且比較會讓人好奇，這種問題才會經常被問，但這類問題大多無法簡單回答。想像一種情況，如果大多數人沒有從小接觸數學，長大之後想要知道數學是什麼？一個懂數學的人能否使用簡單幾句話讓不懂數學的人知道數學是什麼呢？不可能的。最多只能講一些特徵，而以這個特徵來把握數學，若非誤解，就是太過片面。哲學也是一樣。所以，每次回答可能都不一樣，但無論怎麼變都不會讓人滿意。如果要再多說一些，聽者可能覺得你的表達力很差而不想再聽下去了。聽者所期待的，是用簡單的文字讓人從不懂哲學轉變成知道哲學是什麼，但這是辦不到的。
想知道哲學是什麼，就去讀一些哲學理論，並且隨著這些理論去思考，一段時間之後就自然知道哲學是什麼了。讀的愈多，想的愈多，瞭解的程度就愈高。瞭解之後就可以體會，這不是簡單說的清楚的東西。
從語言表達的角度來說，人類知識大略可以分成兩大類，容易被語言表達的稱之為事實型知識，而不容易被語言表達的稱之為實踐型知識。「地球繞太陽轉」是事實型知識，透過語言可以清楚表達，透過書本也可以輕易學會。而實踐型知識較屬於能力範圍。例如，「知道如何騎腳踏車」，這種知識很難用語言表達，而學習方式必須透過實踐來體會。一旦學會騎腳踏車，具備了這個能力，就學會了這個知識。能力愈強，對這種知識的掌握程度就愈高。雖然，哲學裡面有大量的事實型知識，像是「柏拉圖主張理型論」、「笛卡兒主張我思故我在」之類的，但哲學知識的重點並不在這些文字本身，而是這些文字後面所包含的整個思考方法與脈絡，這些需要被思索與理解，而這樣的知識就偏向於實踐型知識。所以，想要等待一個簡單的答案來瞭解什麼是哲學，是永遠等不到的。
所以，每當有人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都會說，「去書店找一本你讀的下的哲學書，好好讀一讀，你就知道哲學是什麼了。」聽到這樣的回答，有人會很不滿，然後反嗆說：「所以哲學就是一堆看不懂的東西，加上一堆說不清的東西的集合囉？」有時我會回答：「對，差不多就是這樣。」也有的時候，我會很耐心的說明，為什麼哲學這麼難懂？
哲學的一個特色在於「深度反思」。當人們的思考沒有跟隨到那個深度時，哲學理論就會很怪、很麻煩、很難、甚至很莫名其妙。舉例來說，笛卡兒說了一句「我思故我在」，這句話不是要強調思考有多重要。簡單的說，他只是要主張「我不能懷疑我正在懷疑，所以，當我懷疑我正在懷疑的時候，懷疑者一定存在，而懷疑是一種思考活動，因此我們可以說，我思故我在。」這個推理只是要主張，「我可以透過發現我在思考而證明我(一個能思考的主體)的存在。」
看到這段說明，多數人可能突然會對這句名言感到很失望，原本以為是了不起的一句話，原來只是想要證明一個很無聊的事情。但事實卻剛好相反，原本以為的「主張思考很重要」才是沒什麼價值的一句話，這種話誰不會說？而後面這個證明才是石破天驚的證明。問題只在於，我們的思考是否進入了該有的深度。
因此，我們可以問，笛卡兒為什麼要做這種看起來這麼無聊的證明呢？笛卡兒和一般大眾的差別在於，雖然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各種知識常常出現錯誤，但我們還是得過且過，相信那些還沒證明是錯的知識就是正確的。就像走在埋有地雷的沙灘上，當許多地方已經炸了，我們還天真的以為只要還沒爆炸的地方就是安全的。但是，笛卡兒卻對這樣的情況感到很不滿，難道我們只能消極的等待事後驗證，而不能積極的尋找、甚至重建我們的知識系統？從這個角度出發，笛卡兒以「懷疑」為工具，先摧毀所有「可被懷疑」的知識，再從中尋找「不可被懷疑」的知識，作為整個知識系統重建的根基。只要重建順利，我們將能享用不再犯錯的知識了。就像一舉根除所有沙灘地雷一樣。在這個嘗試中，笛卡兒發現了「我在」這個根基，並且從這個點出發重建知識體系。
整體來說，他的哲學仍有瑕疵，但這個嘗試開啟了人類哲學思考的新頁，稱之為知識的基礎論。在後面的幾百年中，許多哲學家嘗試找出其他知識根基，也有很多進展，但並未獲得完全的成功。經過這一連串的失敗，到了現在，愈來愈多哲學家準備放棄這種思考方式，認為知識的結構根本上並非如此，而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構成方式。這個想法中的一個主要派別稱之為融貫論，主張知識根本上就是互相支持而沒有根基存在。這樣的觀點打破了我們一直以來對知識的看法，而這一個知識上的革命，也改變了我們原本的許多觀點。這是人類智慧史上的重大成果。從笛卡兒開啟問題，經過數百年智慧累積與淬煉，才能到達目前的成就。
只要我們能夠深入到問題源起的地方，並且體會到問題本身的價值，通常就能感受到一個哲學理論之美。所以，我常跟那些學哲學遇到困難的人說，哲學理論背後都會有一個哲學問題，瞭解了哲學問題才能真正瞭解哲學理論。而在體會到該問題的重要性之後，才能夠欣賞一個哲學理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