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入小村。我的新家,還待建設,卻也非一無所有。
素樸的房舍,周遭大樹森然,前有菜園,後有山林,屋旁,還有一座充當倉庫的廢棄鹿舍。
圍籬外的小山徑,自古以來,就是農路,鄉民們由此上山、下山,植菁栽墾、種薯養樹,古早人講:「鋪橋造路讓人走。」這農路,沉澱著一代又一代農民們的辛苦歲月,當他們肩挑著農作物,或許扁擔都壓彎了,但汗水下的黧黑臉龐卻是滿足的,雖說法律上這地權屬我,但能留路給人走,是我的榮幸。
沿著山徑栽種的橄欖樹約三層樓高,結實累累,壓彎枝條,風吹過,落果紛紛,一地綠寶石滾躺在厚毯般的黃色落葉上,煞是美麗,有些落果摔傷了,淌出透明汁液,散發清冽的橄欖香氣,庭院裡,大樹參天,樹蘭、茶花、桂花、蘭花依時綻放,菜園子裡還有木瓜、地瓜葉、韭菜、土芭樂、土芒果、椰子樹……
時不時地,常又會有新發現。那日,坐在屋棚下清洗一早剛採收的韭菜、地瓜葉和兩顆木瓜、三顆土芭樂時,去後山除草的老公又提回一大袋數十顆檸檬--這才知道,原來後山還種有檸檬樹,幹老枝粗,結實纍纍。
這山居究竟還有什麼,挺值得探險。前不久,又在後院喜見橘子、金棗、刺蔥、樹葡萄……以及奇怪的紅色神祕果--據說只要吃一顆,味蕾就會被欺騙,酸溜溜的檸檬在嘴裡頓時變成甜的。
而這些都是前人恩澤,沒有一樣是我們種的。
初來乍到之際,我們甚且幾個月也沒想到是否該澆水、除草、施肥,蔬果諸君卻挺給面子的,依然健綠茁壯。
雖赧於承認,但不勞而獲,是挺過癮的。不過,人們都說,流過汗的收成特別甘美,既來到山居,我也難免一時萌生試作農婦的傻念頭。
但我對於農事之低能,唉!讓人見笑了!
初始,曾興沖沖地播種菜籽,某日,卻覺事有蹊蹺──冒出泥土的某些小綠芽子究竟是菜苗?抑或雜草?啟人疑竇。隨著時日長進,香菜和A菜芽苗漸顯其形時,愈發襯出旁邊的小綠苗子形狀可疑,瞧那外貌,分明與真品相去甚遠,嗯哼?我心虛著,拔除雜草的手很是無力。
一日朋友來訪,我嚅嚅請教,他瞧著菜圃,先是沉吟、點頭、再點頭,繼而捧腹大笑!
欸哎?──
沒錯,我連日來澆水呵護的竟是雜草,努力拔掉的卻是菜苗子。
朋友笑得倒地不支,我則一臉淒楚,望著菜圃,滿懷悲壯的覺悟!
不死心,我又試種絲瓜、南瓜。這回不冒險了,先將菜籽種在小盆裡,待發芽、長出綠葉才移到菜園泥土中,以免魚目混珠,每天晨昏定省,快樂澆水、施肥、拔除雜草,但沒幾天,卻發現瓜苗葉子漸少,觀察多日,又請教鄰居,才知是遭蝸牛啃食。
嗚呼哀哉!沒多久,那來不及長大的瓜,就全軍覆沒了!
鑑於此,同學的老婆瑩玓從台中帶來各種菜苗、肥料,挽起袖子,拿起鋤具,在菜園忙了一上午,整出四畦菜圃。
「這是蘿勒,做生菜用的,後面是芹菜、蕃茄、九層塔,那邊是高麗菜、大頭菜、移植過來的韮菜……混種會長得比較好,減少蟲害……」瑩玓殷殷說明,並教我之後如何照顧。
然言之切切,聽者藐藐,我用心理解,努力記住,不斷點頭稱是,但眼神茫然,微笑回答:「嗯,好的,我明天就去買鐵絲來搭防蟲網。」
「一點都不難啦,不用花很多時間。」呃,這是她說的。
菜圃初建之際,山居天天下雨,連水都不必澆,但是到了晚上,我卻開始擔心,那些菜苗會不會被蝸牛吃光?萬一下大雨,會否沖垮辛苦堆築起來的菜圃、泥土會不會流失?
清晨一睜開眼,就撐著傘,巴巴地趕去,見菜苗子安然無恙,才鬆一口氣!
為降低禍害,我成了蝸牛剋星,有空就拿著昆蟲夾展開地毯式搜尋,見一隻抓一隻,地面、葉片、牆壁……甚至踩著石頭、鐵梯子,把杵在樹幹高處的蝸牛一一擒來,集中放進小水桶裡,傾倒在離菜園較遠的山居邊緣。
查過昆蟲生態,蝸牛什麼都吃,雜草、樹葉、菜葉、菜梗、樹汁……甚至還分有腐食性及肉食性的,且不管被我擒來的蝸牛諸君食性如何?反正山居邊緣草木叢生、還有一片竹林,該夠它們啃的,毀掉我種菜樂趣的壞傢伙,沒被論斬處死,該知足,沒得挑食,能吃飽,已屬萬幸!
但降低了蝸牛禍害,卻不敵滿天飛舞的小粉蝶。
蝸牛動作遲鈍,輕易手到擒來,但小粉蝶會飛,我可不會飛,昆蟲夾完全失效,雖備有長桿網子,但就算捕到小粉蝶,我也不敢碰,標準都市佬的我,從無古書或國畫裡「輕羅小扇撲蝶螢」的小女兒情趣,童年時,只曾有被蝴蝶咬鼻子(天知道那隻怪蝶啥毛病,不吃花倒吃我?)的恐怖經驗。
蝶兒滿天飛,別人或以為美,我卻是望蝶興嘆!
於是,謹遵專家建言,若堅持不噴藥,就得搭設防蟲網。
那陣子,老公有事留在台北,山居就我一人,雖然手邊工作極忙,還是認命地穿著雨衣、雨靴,拿起榔頭等工具,前往菜園,就地取材,從周邊的竹林裡找來幾十根廢竹,原以為蓋防蟲網輕而易舉,只要看參考書依樣畫葫蘆,誰知忙了大半天,竹桿子架得顛顛危危,時近傍晚,蚊子漸多,只能將就著先將防蟲網架上去,並以鐵夾子和鐵絲固定,暫且先收工回家。
夜裡雨勢變大,我擔心防蟲網不穩,會倒下來壓扁菜苗,匆匆更衣,拿起手電筒,撐傘跑去菜園子探視,幸虧沒事。
次日晨起,雨仍滴滴落,才走進菜園子,卻見竹桿子、塑膠水管倒的倒、歪的歪,菜網趴在菜圃上,毫不留情地把菜苗子壓扁了,沒時間捶胸頓足,只能趕緊善後、重建災區。
有了之前的失敗經驗,這回,我把洞挖深些,使勁用榔頭將竹桿子敲進土中、埋實,並以鐵絲將竹桿子縱橫交錯纏緊,穩固經緯,並截短竹桿子,降低防蟲網的重心,避免再度傾倒的危機。
不曾幹過粗活的我,以蠻力絞捲鐵絲,指頭都磨破皮了,但見骨架逐漸成型,挺得意的,拖拉著長長的菜網子,先裹覆在骨架子四周,繼而鋪蓋上層,自以為是,企圖取巧,仗勢菜網又軟又輕,就從外往內包圍,嘴裡哼著小曲兒,快樂工作,當四面都蓋妥菜網時,我抬頭,四顧茫然,才發現竟將自己困在中央了!
現下,既跨不出去,別人也進不來,若要強行跨越,必定骨架子全倒,網壓菜亡!我盤手在胸,呆立,生悶氣,唉!只能面對殘酷現實。
可憐那一層層好不容易才用鐵絲綁牢的菜網,又得小心拆卸鐵絲層層剝下,重新鋪設,我就在雨中「努力享受」勞動的樂趣,心情哀怨得很。
總之,那蓋菜園防蟲網的過程,十分折騰,但畢竟是蓋妥當了。
但山居生活於我,處處是考驗。
許多朋友覺得我勇敢,卻離事實很遠。
出生、成長於都市的我,不曾長時間離開台北,甚少鄉居經驗,對農事尤其陌生,而朋友們最擔心的蛇,我尚且顧不及牠。
即使到了現在,單是昆蟲一項,就足以令我每天的生活尖叫不斷。
莫說蟑螂、壁虎、蛛蜘、鐵線蟲(姑且依其外形號稱,據說其實是蛾的幼蟲),我連螞蟻都怕呀!
屋子不大,入夜,從房間到另一房間,或走往廁所、廚房、客廳,我都得一路先打開燈,看清楚、瞧仔細才敢往前一步,屋裡到處擺滿了昆蟲夾,偶爾發現昆蟲,就嚇得尖叫,老公在時,還能喚他來夾昆蟲,但我驚嚇的程度與次數可能也太誇張了,老公漸漸不理,夜裡酣眠自若;而當他不在身邊時,我更只能自立自強,望著蟲蟲,脊背發涼,頭皮發麻,若放任不管,這夜也甭睡了。
而我怕,蟲子更怕吧?
每當我鼓足勇氣,拿起鐵夾子追捕,昆蟲驚慌逃竄,我則驚慌地追,初始,落敗居多,除了笨拙蠕動的鐵線蟲手到擒來外,其他昆蟲多能輕快逃逸。但也偶有成功,某次,夾住約莫50元銅板大的蛛蜘,匆匆丟出門外,擔心大蛛蜘會否跌傷?次日探看,未見蛛屍,想是逃走了,頓時鬆一口氣;還有一回,夾住壁虎,牠不斷掙扎,落地斷成兩截,前身、後尾皆仍扭動著,狀極怪異,我忍著惡心與恐懼,將之夾出戶外,據說斷尾求生的壁虎還是能活,幸甚!
夾昆蟲,丟出屋外,原是避免殺生,但我因為害怕,往往就顧不及出手太重;蟲蟲因為恐懼,被夾住時,若愈掙扎,反而愈易受傷。
恐懼,是如此具傷害性。無論對施者、或受者都是啊!
山居生活如是,蒼茫天光下,我常靜靜瞠視著自己的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