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們去尖石鄉種了櫻花樹,並且在樹下註明了各自的名字;作家大姊說:往生後骨灰就樹葬在這裡。我們齊聲說好……幻滅的是肉身,存在的是靈魂,彼此相約,多年後在這片蔚然成林的櫻花樹下重逢……
抵達陌生之地,將心還原為全然空白;孩童般純淨的初識,慢慢看,靜靜聽。
1
牆間換畫。十八年前在紐約現代美術館購得的盧梭繪作海報:〈沉睡的吉普賽歌者〉終於卸下,換上畫家老友二十二年前持贈的繪作:〈竹東田園〉……癌病多時的七旬畫家去年深秋才一起喝過酒,一個月後寒流來襲,竟然孤寂的死在淡水畫室的地板上;據說本是愉悅的等待翌日和外住的兒子午餐,誰知突發不幸傷逝,像演奏中兀然斷去琴弦。
贈畫那年,還是五十出頭的精壯男子,欣慰的說,女兒初嫁竹東,那兒的田園靜謐、自然,綠郁盎然,季節的油菜花遍開得大地一片金黃的柔軟,另一片花田種了波斯菊……。送的壓克力顏彩繪作,隱約間自是祈盼女兒幸福。
換上以竹東田園為題的遺畫,我有千般之不忍,未竟之志、未償心願,於我這剛度甲子歲月、逐漸淡定的生命情懷,多少是感同身受的明白。生是苦,死是滅,哀悼徒然猶若水去無聲;幽冥渺茫,留畫於牆彷面見故人。
決定獨自去竹東。追尋繪作裡的田園景致,也許回程就有一首悼念之詩……待抵達那裡,佇立在小溪和花田之間,恍然大悟:自身不就置於遺畫之中?如果有詩的意念萌生,反而顯得格外造作;啊!我真正來到您彩筆下的風景裡,大氣如此清新,田園如此綠郁盎然。
陌生卻又熟悉的彷彿,1992年落筆填彩的灰藍天色,究竟是什麼季節?微冷的春末抑或是蕭索的初秋?女兒初嫁時的美麗,父親想必不捨的噙淚祝禱:一定,要幸福。那年我四十歲,依然銳氣與不馴,持贈的繪作是那般安撫我告別前生冒進的抉擇終究裂解的不幸;二十二年後,星霜宿眉之我,在您溘然傷逝後的翌年春末,來到遺畫之地尋找曾經的留痕,竹東,一次過境的彷彿依稀,畫家不曾離去。
2
惡夜暴雨的一百號高速公路,驚見數道閃電在無邊的黑暗中狙擊在遠處地平線盡頭……。
十七個小時飛行航程,終於在兀然的多年重逢,不是歡喜而是哀傷的情境裡沉沉入睡;不知是如何醒來的?深眠一夜在即將別世的作家客廳壁爐畔灰銀色的長毛地毯上,幽幽渺渺的不確定著略微忐忑的恍神……枕邊遺落著一張剪下約明信片大小的海外華文副刊的剪報,赫然是他時而為我收集的我的長篇小說,航郵寄回台灣僅缺的那一則。怔滯且悲涼……此時作家在離此數十公里的醫院加護病房裡,宣布二度中風腦死,我之跨洋越陸急奔而來,竟是為了送他最後一程。
剪貼冊上就缺這樣一則未曾寄到。異鄉翌日晨起,出現枕邊的突然兀見,是否靈犀在心的暗示我,他知道我的匆促抵達?謝謝您啊謝謝您……敬謹的捧拾這張紙片,如生死符咒,最後的辭別信,眼熱心沉,我無助且無措。
作家大學時代最知心的哲學系老友也是作家及翻譯者,早已先我抵達半個月,親見在敘舊歡快的下一刻突變危阨,想是比我更難以承擔那巨大的哀慟!加護病房,銀髮還是瀟灑,睡顏依然英氣,只是再也難起……。
帶你,走一趟他平常從辦公室回家散步的路程吧。哲學家說。七月初北美大西洋岸的夏陽暖晴,我們的心卻是冷黯;紫的繡球花、綠的銀杏樹、白的尖頂教堂、維多利亞式的電車小站……哦,他每天下班從車站走出來,不直接回家,這樣散步過來,看到沒?一條小河。
小河瀺瀺流著,潔淨見底,磊磊彩石。季節寒時,鮭魚群會溯河而返嗎?他是一尾正深眠在加護病房中,永遠難以返鄉的鮭魚,只有不朽的小說留下,不止文學,更是鄉愁。
他說,有時會站在橋上,對河用力呼喊!
多麼多麼希望,他再呼喊一次給我們聽。
前後五天,航程來回,安克拉治過境,中停一小時,分別抽了兩根菸;去程的菸是慌亂,回程的菸是絕望,靈魂沉底的,空皮囊……
3
宿坊走出,山中長巷乍見火般秋紅。
實境後的兩夜有夢,就如此鮮明浮現。
夢見同遊的人笑瞇瞇的在長巷那端的街道,靜靜的遠遠朝我招手,蕎麥麵館垂下一疋暖簾,墨印著一尾香魚圖案──客人滿座,滋味應該不錯吧?他笑說,憨厚耿直的圓臉映照一夜冷雨後乍現的秋陽,澄黃的金屬光澤。
味道平平嘛……沒有三井寺旁那家炸蝦飯好吃。彷似自嘲的評比,語氣淡淡的像極他一向低調的謙和;我笑答是因為那店家漂亮的第三代女兒吧?三井寺旁雅致的食鋪,夏威夷熱帶風情的布置,祖母、媽媽、女兒,三代人究極的經營一家店,炸蝦鮮嫩、咖啡芳醇……問起漂亮的女兒,竟是海上自衛隊服勤八年退伍的尉官。我笑說如此慧淑可提親,為你在美國念大學的兒子娶個日本媳婦。他哈哈哈笑了。
秋深,我們相約在日本關西海上機場集合,他和妻子從北京來,我和妻子自台北去。日籍華裔導遊兼司機,一部七人座休旅車,從大阪出發,小遊和歌山城樓尋幽就直往高野山。
竟然翌年的春天就一病不起了……
小我兩歲的他,免疫系統出了問題,工作壓力?內在沉鬱?歲月無情?中國五台山唐式寺院仍未完成呢,他主舵的建築大願……還是回到台灣徹底治療吧,真的回來了,卻從榮總病房短暫脫逃,就是要來一看我與詩人向陽三月在南投九族文化村的櫻花季文學對談。腫脹的病顏依然是熟稔的憨直笑意,哪怕在桃米紙教堂茶席中,才初識一分鐘不到的大學校長方入座引介知悉我是台北人,突兀地直言──哦,你是「天龍國」來的?快遷居到我們南都吧。許是無惡意的玩笑,卻令我感到被冒犯的些微不快……病中的他貼心的轉移話題,指著窗外池畔的藍色鳶尾花要我看:多美麗啊。是啊,多美麗的人間,合應有美麗的心靈。一下子就死滅了生命,如若來日再臨南投桃米紙教堂,我會再靚池畔的鳶尾花,許是夏夜有螢悄然閃爍,那微亮的光一定是故人不捨的回盼,猶如再次過境,淒寂而美麗。
4
鳥類畫家何華仁在骨瓷杯上繪著一隻灰林鴞。球狀的身軀,圓圓的雙眸中間兩塊白斑,像展翅的蝴蝶,就在星夜中,靜靜地看著你。
鳥類圖鑑如此描述灰林鴞──
在台灣是居住於中海拔森林稀有的貓頭鷹。夜晚會發出「忽忽」的叫聲,有時會站在山路的交通號誌上,觀察獵物動靜,彷若黑夜守護者。
那一年,我們去尖石鄉種了櫻花樹,並且在樹下註明了各自的名字;作家大姊說:往生後骨灰就樹葬在這裡。我們齊聲說好,或許再過一段歲月,先後來陪伴您,談談年輕時大姊在中國文革時的北京所見,大學年代辦文學雜誌的青春……幻滅的是肉身,存在的是靈魂,彼此相約,多年後在這片蔚然成林的櫻花樹下重逢,那時人間告別,愛恨情仇早已湮滅。
櫻花只有數日綻放,那燦爛、華麗之後的飄墜如雨,最美的時刻,其實早已留在文學書寫之中,不必遺囑,都是多餘的話……樹葬骨灰與泥石融合,辛苦倦累一生的身心靈終得永遠安歇。會有一隻睜著圓圓眼眸,靜靜看著我們的貓頭鷹作為黑夜的守護者相伴,那時不再有時間,不會有沉鬱、哀傷的人生大苦。
要不要為自我種一棵樹,掩埋自我?
十年前我在紅塵喧譁,口舌論劍,那般頑強,自以為是的從容不迫,事實上還是必得暫時遁避到這靜謐之地,我心靈故鄉的尖石。塵埃滿身,抵此反思淨心,否則無路可出……。冬月微星,海拔千米的泰雅友人農舍,篝火燃暖我一臉微醺的些許茫惑,偶舉目,柿果林間傳來夜鳥低吟,友人指向細看,赫然一隻沉定於枝椏的貓頭鷹,眨眼與我相望。
畫家筆下的灰林鴞嗎?多年後再次過境尖石,我們種下櫻花樹,並且相約以後將辭世的自己埋在樹下;如此快意,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