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胡思亂想,通常是我一個人的時候。坐在捷運上,搭公車,或只是在電影院門口等入場。周圍有很多人,但是我自己一個人。一個人的時候我總覺得世界與我無關,不必去交際寒暄,不必等待某個人,不必期待任何事發生。我只是鑲嵌在人群中,像彩色鑲嵌玻璃中的一片,我可能是綠色,或許紫色,或許明黃,看我在圖片中的哪一個部位。那種時候很微妙的會產生一種融合之感。感覺自己是美麗的,與世界一起美麗,但又是獨特的,獨特於所有人之外。我胡思亂想的思緒其中有一項,時常會想到;就是,如若我必須喪失一種知覺,我會願意失去哪一種呢?視覺,聽覺,或是嗅覺?或味覺?
嚴格來說,在接近晚年的現在,這幾種知覺,我都或多或少在喪失中。曾經有接近十年的時間,吃什麼都覺得很難吃。不是沒有胃口。只是覺得世間食物都極難吃。但是會餓,所以仍是無知無覺的吃下去。或許環境與心境影響我的味覺,那時候過得非常不愉快。倒不致在痛苦中……或許就是在痛苦中,但是痛太久了變成麻木。總之那段期間對許多事物的感受都非常鈍,依靠這種鈍,安然的存活下去。太敏感有時是麻煩的。
小兒子嗅覺非常強,他時常突然來問我:「聞到什麼味道沒有?」我什麼都沒聞到。他會形容那味道,並且小狗一般在家裡循味道搜尋。看到他的情況,我確知我的嗅覺,近幾年,如不是喪失,至少也退化了。年輕時我應該是有嗅覺的,其證明是我寫的一些描寫氣味的文字。如果不是真正嗅聞到那些,我不可能編造出那些詭異的形容。不過目前,置身於任何環境中,我其實什麼都聞不到。我聞不到花香,也聞不到狗大便。不過我倒還記得經過麵包房,如果正好麵包出爐,便在店面附近,參雜奶油和蜜的甜香團團裹著整家店,似某種防護罩,或者結界,有明顯的界線,一步跨出那味道便消失了,退回來便又有了。
後來知道了「氣味」並不像想像中(或漫畫中畫的)是一縷煙氣,它其實是顆粒狀,會附著在物體表面。因之,我的感受或許是真實的,氣味的確有其範圍。在範圍內,氣味顆粒像編織物,或像霉菌,緊密的編織在一塊。或許不同氣味有不同形狀。團聚的氣味鑲嵌成看不見的彩色玻璃。祕密的自己美著。
我也記得在咖啡店裡,現磨咖啡豆的香氣,似有魔性般的,一種黑色的,幾乎熾熱的味道,像惡魔或天使,出現時並不準備停留,在你面前晃一下便消失了。咖啡的香氣是很奇妙的,沒有任何方式可以留住它。它出現便是為了離去。
聽覺倒還可以。雖然用插入式耳機凌虐耳膜多年,理論上它應該已經退化了。但是想聽的音樂和歌曲還是聽得見,當然要靠耳機。而在無法使用耳機的現實世界中,就總是聽見許多奇妙的聲音,有時候好像別人都沒聽見。偶爾聽見孩子們喊我,聽見我明白知道他不在我旁邊的人的聲音。或者聽見美好的,鳥叫聲,遠方傳來口哨,在百貨公司噪雜的叫賣和音樂聲中,聽見流水般的豎琴。聲音本質是頻率,理論上,只要頻率調對,是可以聽到遠方聲音的。可以聽到眾聲中,唯一的,獨特的高音。
聲音對我很重要,「聽」似是比「看」空間更大,更富於想像。傾聽的時候會胡思亂想,想像聲音有無數顏色,人聲則想像那擁有它的喉嚨與胸腔。想像這聲音所從屬的形貌。當然這部分誤差很大。時常美好的聲音配屬的是乏味的人。我不太明白為什麼聲音往往最不像我們。我們自身的個性脾氣甚至習慣,(就除非職業是播音員),從來不會顯現在聲音裡。福爾摩斯如果是瞎子,恐怕辦不了案。
因為重視聲音,因之,我總覺得,如果有個致命時刻要求我必須做選擇的話,我願意放棄的,應該是視覺。雖然想像中失去視覺有許多不方便。不過或許世界會因此而廣大。
美國盲詩人史蒂芬•庫希斯托(Stephen Kuusisto)在書裡寫過他「散步」的方式,他對於世界的辨認是靠著風,靠著空氣的溫度,氣味,靠著聲音,靠著地面的凹凸,軟硬,靠著觸撫到的事物:行道樹堅硬可靠的樹幹,路燈柱冰冷帶了腐鏽味的身體。靠著樹枝椏間葉片的低語,靠著行人足底與地面摩擦的節奏與聲響……在讀他的詩集時,我總覺得他給我們的日常事物新的詮釋。火不僅止於是明亮的,有熱度的,而水也絕非柔軟滑涼以及「薄」,或「清」,或「透明」,可以完全解說。
他的世界給我巨大的驚奇。可慶幸的是,要感受這世界,我不必真正喪失什麼,我只要關閉自己的視覺,像把窗關上,之後安靜的坐下來。
有時候看世界的方式應該是不看。或說:看到「看」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