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張床,十八個不同的愛情故事,他們是這個城市裡最普遍也最特殊的戀人。
內容簡介:
冷雨的台北盆地裡,滿懷心事的男女在暗夜裡輾轉難眠,總覺得別人的床看起來特別柔軟、特別好睡,他們心底共同想望的也許是——也許是——
黑暗像一張厚重的被毯,迅速的將我包裹起來,只依稀聽見有誰在那裡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聽見自己低低的哭聲,像她低低的說:「其實,我真的很怕黑……」「我也怕黑。」我隨即意識到,不只一個洞,還有大大小小更多的洞,它們散落在標準尺寸的雙人床上……「別怕,誰的床上都有這些洞的。」她像撫摸寵物那樣,溫柔的撫摸著那些洞:「有時候是煙蒂燙出來的,有時候是夢見宇宙,更多時候是暴力——」此時此刻,在她身後,另一個洞正逐漸裂開、一寸一寸黑墨墨的朝我們迫近過來……
作者介紹:
張耀仁
一九七五年生。政治大學新聞學研究所博士。世新大學兼任助理教授。
曾於師範大學「教育部邁向頂尖大學教學卓越計畫」開設「小說創作工作坊」、誠品書店信義店開設【閱讀.創作人生系列講座】。作品曾獲《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等多種,並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學類創作及出版補助。入選年度小說選,另連續三年入選年度散文選。
多篇小說經中華民國筆會(The Taipei Chinese Center, International P.E.N.)英譯。
搶先試閱:
床上練習
1.我可以叫妳媽媽嗎?
〔我是點心〕前往咖啡店的那個下午,〔讓我看看妳的床〕正蜷縮在床上回想未曾謀面的母親。
帶點想像的臆度裡,母親也就像這張床:陳舊,疲軟,陷落,總是失去彈性,也總看不清──一遍又一遍──〔讓我看看妳的床〕反覆摩挲床面,反覆勾勒母親的面孔──反覆,讓思緒去到想像的邊界,到感情幽微的極致,直至疲憊入夢。
經驗告訴他,這張床已經老得再也無法承受任何心事了:幾處綻開的縫線、菸疤、黴斑……凡此種種,都證明了床的殘破,甚至可以感受到,床的內裡的細小機括、彈簧以及鉚釘與鉚釘嵌合鬆脫,逐漸分崩離析的,有什麼一點一滴刻正迸開來。
沒救了。他知道。他全部都知道。但他不願意放棄。一如阿媽的床鋪飽含了痱子粉與花露水,它們孵生一個又一個的夢與記憶,有故事的床與人生──他從小與阿媽相依為命,阿媽總是說起那些這些的故事──冷不防,大他十八歲的女人來到他面前:笑得異常嬌豔,光照底下彷彿一場來不及發生的夢,彷彿寂寥而懷舊的雨天。
雨天裡的房間放大了寂靜,也放大了四壁逐漸滲入的潮濕。水漬窸窣流向地毯、桌椅、洗衣籃,彷彿房間生出了腳,兀自蹣跚──蹣跚的阿媽現下懷抱著什麼夢?屋外的那盞路燈金黃澄亮,絲絲往上的煙幕流入灰藍的深淵底,流向日復一日的睏倦與匱乏……那些傘下哆嗦的青春,他想起曾經有個小虎牙的女生對他說──
冷不防,女人從身後抱緊了他。
冷不防,有什麼掉到地上,地上響起清脆的金屬與金屬撞擊的清脆聲。
有什麼斷掉了。
冷不防,〔讓我看看妳的床〕將頭埋進女人濕淋淋的胸口說:「以後,以後我可以叫妳媽媽嗎?」
2.等等登
冷不防,〔未來夢〕驚醒過來,揣度著夢。
夢裡跌落的〔讓我看看妳的床〕直直望向她,眼神倉皇,也就是倉皇的孩子──他哭了嗎?他又嘟嘴了嗎?〔未來夢〕困惑著,來不及動心起念,巨大的長角的黑影就這麼直直衝過來!
冷。無端的冷從腳心鑽上來,使她意識到究竟睡下多久了?隔床的人跡印子仍具輪廓,像一則似有若無的暗影,過於稀薄的夢──有誰來過嗎?〔未來夢〕吁口氣,將臉埋入枕中,四肢划著划著,手裡牢牢抓住那件破毛毯(自幼時起即伴隨她入睡的灰色羊毛毯),像牢牢抓住一件陳舊的情感。
時移事往,就連情感也必須跟上科技,終日發出「等等登」、「等等登」──那躁動無度的MSN呵──她盯住時斷時續的視訊畫面,無可置信螢幕上的那個影像恰是日常認知的〔讓我看看妳的床〕,真的是,太模糊也太遙遠了。因而每每兩個人見面,總像掂量一顆水果或者撢撢一件毛衣那樣,反覆檢視彼此,深怕一個瞬間換上全然陌生的五官。
碎時光啊。時光不再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由A至B,而是數位跳躍、匿名,甚至親密──否則,怎能輕易說出那一動詞?〔未來夢〕這麼困惑著,曾幾何時,內心對於愛的激動如斯難抑?枕邊的那塊壁癌越形擴大,一寸寸揭露出內裡破敗的水泥紋路,連帶四十五歲(她看看鏡中的自己)與二十三歲(她看看MSN的他)的擁抱襲湧空慌……這算什麼呢?他們,他們真的有愛嗎?
等等登。等等登。
迷迷糊糊間,〔未來夢〕聽見MSN發出歡叫聲。
等等登。等等登。
〔未來夢〕聽見從哪裡傳來的,離去的關門聲。
等等登。
3.等我有空的時候
〔我是點心〕離開咖啡店時,照例收起那抹慧黠的笑意。
第一百四十五次。她輕數著。那些或瘦或胖、或高或矮、或老或少──那些網友,他們像肥軟蒼白的奶油花,被層層刮起,重重摔進紙杯──隔著並不遠的距離,〔我是點心〕打量著他們或焦躁或憤怒或茫然,好整以暇的對服務生說:
「給我一塊點心。」
是啊,點心。我是點心。網路聊天室裡這麼自我介紹:因為愛情太冒險,動不動要翻臉;因為愛情也太煩人,時時查勤累死人,倒不如大家輕鬆點,像點心,誰也別耽誤誰正餐。
「可是我媽說,成天掛在網路上的人都不是好人!」叫作池美婷的閨密腰肚疊起三層肉,嘴裡咬下一口茶葉蛋。
池美婷,吃不停──誰會要一份足以成為正餐的甜點?誰要一坨發酵的麵糰?想想那些網路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多高?多重?多大?」此時此刻,〔我是點心〕的臉龐幻跳著各色字句,如魅,如資訊寫進身骨的巫毒娃娃,黑暗中升起火來:
〔運動男(可訊)〕:十七?騙人ㄛ,高中生ㄛ?
〔我是點心〕:那約出來看看啊。
〔運動男(可訊)〕:去哪?
〔我是點心〕:火車站。
〔運動男(可訊)〕:什麼時候?
──等我有空的時候。
聊天室裡慣有的黑色背景映襯出〔我是點心〕的輕笑。早已不記得最初迷上網路聊天室的理由,也許是母親經常不在家、父親搬出去之後吧?無論如何有人陪,寂寞不那麼深遠,有不同的人陪,夜底更加容易入睡──那些伴隨著視訊交談必然怠速的畫面:慢動作的影像近乎暖暖包摩擦時憊懶的光──〔我是點心〕端詳著:桃紅唇蜜還在不在?公主袖、貼鑽耳環、眼影……是否她仍然是一塊可口的草莓蛋糕?否則怎會愛上〔讓我看看妳的床〕?
「人生未可知,甜點要先吃。」她冷冷的說。
4.要不要來騙我?
〔讓我看看妳的床〕沒料到情況會變得如此棘手。
憑著透亮的青春,在網路聊天室裡他總要加個「可訊」──意思是,可以與聊天對象進行視訊對話──藉此提升頹靡不振的床墊業績,「睡錯床,愛錯人,何時能安眠?」他總是這麼促銷:「記憶妳的人,記憶妳的夢,記憶失眠的痛!」
儘管自稱「床墊測試員」,但入行迄今,〔讓我看看妳的床〕也就只有躺過幾張床,尤其是〔未來夢〕與〔我是點心〕的床……有一片刻,她們倆的面孔突然迫近,以致〔讓我看看妳的床〕按錯發文鍵,引來網友紛紛回應:「賣眠夢?莫眠夢?」、「那些說好的眠夢呢?」、「眠夢是三小?我知只道棉花糖!」字句跳躍,電腦頁幕迅即捲動,惹得他兩眼發痠、昏昏欲睡──說起來,〔讓我看看妳的床〕有多久沒作夢了?頻頻淺眠的結果令他愈發難堪:如何說服他的床墊是睡眠救星?如何拯救台灣百分之七十的失眠者?
「小心著涼喔你!」那個人造笑臉的領檯妹俯下身來說:「要睡來去裡面睡──喂!你長得這麼帥,幹嘛一直掛在網上?」放大片藍眼珠骨碌碌,不放棄的拉扯著他,「想搞一夜情喔,還是騙錢?現在不流騙錢了啦,騙錢不如騙感情,感情騙到手什麼也就到手了嘛!」
〔讓我看看妳的床〕試著撥開她的手,腦袋卻重得很,連帶手也有千斤重──是夢嗎?
「要不要來騙我?」人造笑臉勾著他的領口。
「騙妳幹麼?妳什麼也沒有!」隔壁的男人冷不防笑著插嘴。
「你敢說我沒有?」人造笑臉挺起胸,「你看!」
一聲淒厲的哀嚎驟然騰起,甫施完咒的術士利落轉圈,滿地獸屍好不殘忍。線上遊戲,處處充盈的殺戮與嘶吼,有一片刻,〔未來夢〕與〔我是點心〕朝他飛撲過來,表情猙獰。
〔讓我看看妳的床〕推開人造笑臉,跌跌撞撞的往外走。他真希望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
一場夢。
不幸的是,他從來不習慣在網咖裡入睡,更遑論作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