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經濟獎得主康納曼教授來台演講,我忝為他的《快思慢想》的譯者,因此受邀與他共進早餐。在早餐桌上,因為沒有媒體在場,他顯得很輕鬆,說話也就表現出學者的本色,有問必答。
所以當高希均教授問他對核四公投的看法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這是一個技術性的問題,應該由專家決定。他說技術性的東西不宜公投,因為人民未必有完整的知識來做決定。我一聽就暗自叫好,隔行如隔山,不是這個領域的,常常連專有名詞都看不懂,如何去作判斷?
他接著說,人是情緒的動物,常受好惡的影響,他舉神經學上的證據:大腦中,管理智的前額葉到管情緒的邊緣系統是條小路,但從情緒到理智是條大路,神經迴路的大小不同,訊息傳達的速度也不同,所以人氣起來會失去理智。
民主政治是選賢與能,領導者最主要的責任就是為全民做出正確選擇,並說服老百姓他是對的。我們問:若是老百姓不能被說服呢?他意味深長的微笑說:「時間會給他公道」(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是的,在歷史上留名的偉人都是能站在時代的尖端,看得遠,看得真,更敢獨排眾議,勇往直前的人。
這時,早餐端上來了,但是大家都顧不得吃,專心聽他講。我突然發現,這就是我在譯書時的感覺,覺得他的每一個字都深得我心。我大三時,修了「經濟學原理」這門課,授課老師是郭婉容教授,早期的學生不敢挑戰老師,郭老師上課第一天,便在黑板上寫下經濟學的第一個假設—人是理性的動物。但是我心中一直不以為然,人如果是理性的,那些無厘頭、匪夷所思的犯罪行為是怎麼出現的?後來走入心理學領域,發現實驗的證據都顯現人無法作理性的判斷,但是沒有人整合這兩個領域,直到這本書出來。
康納曼教授認為資訊的透明度代表了這個國家的文明度。羅素說「改變是科學的,因為它可以被測量,進步是倫理的,因為它充斥著主觀的價值判斷。改變不容置疑,進步卻充滿了爭議」。所以關鍵性的大事不宜公投,而且公投提案的寫法非常重要,它可以左右成敗,比如說,把一個新的癌症治療法寫成成功率是百分之八十,這時醫生和病人都會願意去試,但是把它寫成死亡率百分之廿,意願就低很多了。
陳述事實的方式的確會影響人民的判斷,銀行在推銷信用卡時,打出的廣告是日利率萬分之五,這看起來好像很低,大家就放膽去用信用卡消費,其實日利率乘以三六五天,它的年利率是百分之十九,那就很高,等人們發覺時,他已成為卡奴了。
公投有這麼多可操弄的變項時,我就了解為什麼他一聽說是技術性的議題,便提出警告了。看著他臉上充滿智慧的皺紋,我在想:年老有什麼關係呢?時間過去,換來智慧,能「優雅的老去」(aged gracefully)又何妨呢?
(作者為中央大學認知神經科學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