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不小心誤買了張昂貴的印花桌巾,正自懊惱間,母親北上時還屢屢火上加油:「這就是那條貴森森的桌巾?恁北部人是安怎!搶人啊!」為了化解尷尬,我百般設法找出桌巾的好處以掩飾。先說它曾做過防靜電處理,「防靜電有啥物路用?」我瞠目結舌;只好接著強調水滴在上頭不會散開,「隔壁金水嬸厝內有一條塑膠的,才兩百元,也不會散去。」我無計可施,做最後的掙扎,辯稱:「你看鋪上桌巾不是漂亮多了嗎?」「我看也差不多,普普。」母親步步進逼,我節節敗退。幾個月後,我老羞成怒:「以後就請您別再提啦!我買貴了東西已經夠懊惱了,您還每次來、每次說,到底要我怎樣!」一向好強的母親,忽然放下碗,囁嚅回說:「毋是啦!我最近手常常發抖,夾菜的時陣,驚無小心落下去,去滴著汝這麼貴的桌巾就壞了!」我永遠記得當時母親說話時窘迫的臉和我聞言後的情緒潰堤。
好強的母親,不慣示弱,她不逕自說明可能弄髒昂貴桌巾的憂心,反用強悍的批評來譏嘲。而身為女兒的我,竟沒能及時識透老人家的再三批評,其實是聲聲焦慮的衰之昭告,寧非大不孝!人際溝通中,傾聽的重要是現代人都知道的。而問題常常不在於「聽了沒」,而在於「聽懂了沒」。
這個有關「傾聽」的親身經歷,讓我感慨良多且深自惕勵。這些年,我有許多機緣和聽眾切磋親子相互對待之道,發現聽講者多著意於爬梳跟兒女的互動,卻鮮少有人來切磋和老父母的相處,這其實是頗值得警惕的現象。老人時代施施然不請自來,未來世代的主人翁在不婚和頂客族日多的少子化潮流下,未必得和兒女直面相照,卻大多必須有和多位老人家長相廝守的心理準備。但從眼下的家庭與社會氛圍看來,這恐怕將成為中壯年人口最為嚴峻的考驗。
語言的弦外之音,是一門艱深的學問,更是溫柔體貼的具體實踐。得先聽出正確的語意,才能做出適當的回應。傾聽不僅需要耳目並用,還得用心琢磨。年輕時越能幹的老人,越無法接受體衰、身弱的事實。曾經呼風喚雨、領著子女面對生活裡風雨侵襲的長輩;年歲大了,雖然手抖了、腳顫了,但要她在言語上主動向兒女繳械服輸可是萬般艱難的課題。
基本上,台灣整個社會雖對老人生理處境多所同情,但對心理的理解卻還甚為表淺,更缺乏對這議題的學習動機與熱情;而當「整齊、清潔、簡單、樸素、迅速、確實」的新生活目標,逐漸成為老人無力追隨之痛時,沮喪會逐漸轉成巨大的失落;當衰老病痛來勢洶洶,必須仰賴兒女扶持,而長期累積的尊嚴與權威,又無法隨勢自解。這時,我們將看到一位彆扭、不講理卻又無法自理的老人,像孩子般耍脾氣或生悶氣;而我們往往只將這種現象簡化為:「人老了,就是這樣,越來越古怪,越來越不講理。」然後,置之不理。
老人不是頑固,是因為歷經滄桑,一時無能示弱;老人不是不講理,是因為思路日益糾纏、常有理說不清;老人不是躲懶不肯去運動健身,而是生理逐漸頹敗,已無力掌控屬於自己的臭皮囊。這時,我們多麼期待可塑性較強的年輕人能多多用「心」傾聽,並以溫柔對待。
(作者為文字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