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在美集結十年幽林時光,與追隨藝術多年之心得,交出隨筆《再見,森林之屋》。藝術家在現實中做夢,在藝術中清醒,土狼、野兔、貓頭鷹,看似遠矣其實正探頭出來;昨日盛夏的台北,是不斷拍記憶湖岸的潮水。文字,捕捉了所有密林間的晨曦,與電影大師們光影語言。
Q.您在〈森林之屋〉說:「我忽然想到,或許,永遠也寫不完它,只要住在此地一日,便要持續不停地發展下去。」這句話讓我玩味。書寫是這樣:你必須找到一個起點才能開始,而這個起點又往往是生命中的某個句點。而書名「再見」頗有告別之意,您是在離開此地後,才開始創作相關文章的嗎?
A.其實現在還住在那,是在心裡與情緒上向它告別。書裡說的:「生活其實是階段性的,一個階段緊接著另一個,彷彿火車連結的車廂,匆匆駛過各類各樣的風景。等發現的時候,所有的階段,都已經過去,而且走得很遠了。」我們太痴迷於當下,不願讓它走,但終究必須認識到當下不過是階段,必得讓它走。裡頭的篇章放在心底很久了,是體認到「階段」結束後,才在回顧中將之完成。但往往是,寫了一本書,回頭一看,才發現只寫了開始。
Q.可否請您談談住進森林之屋的過程?
A.那時候因為舊屋拋售不順利,沒能搬到原定的地方,懸宕兩年,在最後關頭看到這間屋子。那棟屋子其實是在城中一塊刻意保留的森林之中,所以周遭有很多樹林,當時看到房子的空地很大,一眼就愛上了。其實買房子是很情緒化的決定,我們那時候實在是太單純,沒考慮到有沒有能力去照顧房子跟它的花園。久之,在那樣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大自然很容易就變成你的伴侶,習慣孤寂,每天讀書、看電影,也是一種自修。
Q.作品偏向內向式的思考,這與您在美國的生活有任何關係嗎?
A.美國幅員遼闊,比較無法跟人近距離來往,在台灣則是很難看到較多英文讀物,即便有翻譯,也是挑選式的翻譯,無法看見廣大英語世界的全貌。在美國去趟圖書館,就能看到正在進行中的當代思潮,是很珍貴的。作家滲透於文字的思維,例如為何要用這種句法,而不是另一種、這裡的典故出自哪裡,凡此種種,透過原文,馬上可以辨認出來。他們的東西進來的話,跟你產生衝擊、對撞,最後就算你用中文寫作,語言也只是橋梁,它們夾帶的思維是沒有國界的。
Q.我覺得〈風雪筆記〉這篇很有意思,寫雪天所見,中間卻跳接到關於母親、台北的記憶,然後結束在一個非常美的景致裡頭:無聲的雪青之色。又例如〈持續的盛夏〉最後兩句,將回憶比作不斷拍打著湖岸的湖水。您對視覺性的文字似乎特別敏感?
A.這可以說是我的本能吧,那種聲色、蒙太奇的描寫,我在寫作的時候,常常會以文字來呈現視覺性的畫面,有時又會因為一個畫面而產生文字。文章要求情感的深度,其實畫面也需要景深。
Q.書中談到很多動物,例如〈貓頭鷹的片刻〉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一篇,乍見貓頭鷹,從驚喜到懸念到放下,也彷彿是人生某種速成的天啟。面對自然之時,往往有所感興,本書其實也有點像自然書寫,請問您個人對自然書寫有何想法?
A.很早的時候就讀過梭羅的《湖濱散記》,還有像是孟東籬的作品。我小時候住台北市信義路四段附近,周遭都是田地、竹林之類的,常常看到很大塊的烏雲在遠方逐漸逼近,所以自然對我來說像是球根,就在那裡了。
Q.您在裡頭談到很多電影的部分,不知道您個人私心的導演有誰?
A.當代的話,馬丁.史柯西斯有新片我都會去看。伍迪.艾倫,也許吧,因為他的電影都很像,最近得獎的《午夜.巴黎》其實不是他最好的作品,不比之前的《情遇巴塞隆納》有趣。其實我不會為了誰去看某部片,我喜歡的是有啟發性的電影,《火線交錯》的導演伊納利圖,我就很喜歡,之後看他的《最後的美麗》覺得不是那麼好,問題出在劇本。但凡好的藝術家都會有失敗的作品,所以我不會因為一部片失敗就放棄這個導演。華語片的話,王家衛《花樣年華》當然是最浪漫的,但不是很有啟發性,我覺得這部片有楚浮《夏日之戀》的影子。我也很喜歡安東尼奧尼的《春光乍現》。另外書裡提到的泰倫斯.馬力克也是我喜歡的創作者。我喜歡能幫你打開一扇門的導演,讓人好奇他怎麼會想到這些。
Q.您在書中提到過往的台北歲月,不知道您對那時候的台北有什麼樣回憶?楊德昌電影裡頭的台北,對您而言是熟悉的嗎?
A.那時候是八○年代,就是在幾間小電影公司或煙霧繚繞的咖啡館裡穿梭,到處跟人談劇本,劇本往往被改得面目全非;或是跟人聊新浪潮,法斯賓達、柏格曼之類的。柏格曼簡直是我們共同的記憶。八○年代是我生命中比較黯淡的日子,那時候在台北挫折感滿重的,覺得沒有自己的創作出來。後來整個八○年代就結束在六四。六四發生,我們的夢也醒了。楊德昌的《一一》講的是後現代的台北社會,隨時與人擦肩而過,又不復追憶,楊德昌投注了大量的情感以及想像在形塑台北,電影裡的台北,看起來存在,其實是不存在的,楊德昌把時間軸上前後的台北與個人的台北濃縮在電影之中。
Q.您在書中提到奧斯卡獎,但每年台灣只關注有沒有華人入圍外語片項目,您對華人導演(或說整個華人圈)的奧斯卡情結有何想法?
A.其實沒人會在乎奧斯卡,更沒人在乎最佳外語片這個項目,得獎不過是一時的,你看當年《越戰獵鹿人》的導演麥可.西米諾得奧斯卡,結果下一部電影就失敗了。好萊塢只會把獎給那些他們拍不出的片,像李安的《臥虎藏龍》那樣,所以拍得像好萊塢的中國片是不會得獎的。
Q.您寫道人們在看電影時,很常忽略它其實是很複雜的藝術構成。確實,在好萊塢的聲光攻勢下,很容易讓人忽略電影真正的質地。相對於彼,您曾參與獨立製片,可否請您談談這方面的興趣與經歷?
A.以前在學校學畫的時候老師說我畫得不錯,自己也覺得自己畫得很好,後來到紐約,那時是極限主義末期,視覺、裝置藝術興起,我發現完全看不懂他們在幹嘛。那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是畫得很好沒錯,但不過是畫得很好的學生,還不是一個藝術家。那時我在想我到底要做什麼?我喜歡寫東西,又喜歡畫面,後來想說那就是電影嘛,然後就開始攢錢。之後我到一間日本餐廳打工,攢到的錢都跑去買膠捲,在餐廳遇到一個男的,他借我攝影機,我就貼廣告徵求攝影師,後來拍完我不會剪接,那個男的介紹他一個朋友教我,結果他朋友來一下兩三句就打發了,後來我自己摸索,剪完了我第一部十七分鐘的電影。當年到紐約的時候,看了很多電影,其中有一部是Nicolas Roeg的Walkabout,有點像是存在主義式的東西,給我很大的震撼,藝術不再是視覺上的美好片刻,而是要能把現實帶給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