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門口,碰見一個兜售剪髮券的黑人男孩。「是第五大道的美容院喔。」他強調。我因有過一次在紐約剪髮的慘痛經驗,對此興趣缺缺,但男孩笑得比起美東的太陽還燦爛,加上價錢驚人的便宜,只要十元,一時間令人也難以回絕。
就為了他的笑容,我想,或許可以一試吧。我掏出錢來,男孩把券交給我時,卻鄭重叮嚀,只要剪髮就好,千萬不要染髮。我點點頭,正要離去時,男孩卻忽然叫住我,問可不可以摸一下我的頭髮呢?
然後他用雙指掐起我的一小撮頭髮,在陽光下輕輕搓揉,讚歎這真是不可思議,亞裔的頭髮好細好軟,簡直像蠶絲一樣。而他也歪下頭來,讓我摸他的髮,又黑又硬又捲,像頂了一頭鋼絲,還會刮手。他不禁羨慕地說,亞裔的頭髮真是造物者的奇蹟啊。
我帶著他的叮嚀和剪髮券,終於上美容院去了。畢竟位在第五大道,我在鏡子前坐下來時,難免一陣輕飄飄的虛榮,即使它美式的服務和裝潢,都遠不能和台灣相比。鏡中忽然出現一個身材粗壯的拉丁裔婦女,手拿一把大剪,不由分說喀嚓喀嚓,不出五刀,就把我的頭髮一直線剪平。我還不及回神,她就已經收剪,然後回身雙手壓住我的肩膀,神情嚴肅地問我,要染髮嗎?
不。我的頭搖得像波浪鼓似的,死命掙扎要從椅子跳下,但女人緊緊壓住我,大吼一聲:妳非染不可!
「染」的英文發音和「死」相同,「非染不可」聽起來,變成了「非死不可」,叫人頓時魂飛魄散,而我旅行多年,還從未遭受如此恐嚇。說完,女人拿出一把油漆刷,沾了塗料,滴滴答答地就把我的頭當成一堵水泥牆,來回粉刷。半小時過後,我乖乖交出兩百塊美金,從美容院走出,站在一條全球時尚尖端的第五大道上,彷彿惡夢乍醒一樣。
時尚與否我不敢確定,但如此理直氣壯,毫不迂迴的敲詐,倒也只有紐約才做得出來。朱利安尼市長尚未整頓時代廣場之前,我也曾因為想買一卷底片,卻被幾個比喜馬拉雅山還高的壯漢擋住店門口,硬逼著掏錢買了個鏡頭。這可是一座赤裸裸從不修飾遮掩的城市。
但我卻因此熱愛紐約,愛它的粗暴,它的狂野,它的不按牌理出牌,儼然是野蠻和文明的結合體。我愛它陰暗狂暴的角落,還勝過大都會博物館、百老匯和歌劇院。我愛在汙穢的地鐵中穿梭,看拇指大小新生的粉嫩老鼠,在黑黝黝的軌道中奔竄,啃食垃圾渣。火車疾駛而過,在礦坑似的漫長甬道和月台之間,掀起一陣灰撲撲的熱風,吹得我灰頭土臉。而中國人來到紐約的地鐵,竟也搖身一變成了藝術家,幫人素描,寫書法鳥蟲書的,還有演奏琵琶揚琴,拉二胡,地鐵的回音又特別好,聽起來竟比林肯中心音樂會更蕩氣迴腸。
就連從不提畫筆的我,也不禁被這座城市激發出作畫的慾望。搭地鐵時手上總捏著小本子,偷偷素描,畫眼前那些千奇百怪,扭曲變形,卻又大剌剌毫不畏怯的身體。地鐵震耳欲聾的噪音,彷彿是在重複第五大道美容院女人的喊叫:妳非死不可!一如張愛玲所說的蹦蹦戲的花旦,橫眉烈目,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穿越文明夷然地活了下去,在荒原下,在斷井頹垣裡,到處都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