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自己曾經在南大西洋的深海某處,一時興奮從船上跳下水游了一會兒。那片深海,或許從開天闢地以來就不曾有人和她那麼親近;這使我在陸地酣睡多年的心神為之一震。忍不住,要讚嘆一聲:大海是我的故鄉。(東年《失蹤的太平洋三號》新序)
我揣臆:四十年前的東年,還是青春正好的水手,就不知道在遠航的波濤詭譎之間,靠近強悍的腰腹旁是否藏著一支靈巧、銳利的小刀?自我防衛外可用來削蘋果(感受陸地田野的芳郁)或切割剛釣起的鮮魚肉……絕對很孤獨,青春的水手、即將逐漸形塑殊異風格的小說家,沒有人比他更深諳大海的壯麗與哀傷。
基隆的孩子。我卻直覺他絕對有隔著幾重山後的噶瑪蘭血統,印象中長年的一身白衣、白褲、白鞋及其近年所見,不馴的長髮泛銀。笑說這殊異的小說家時而駕著白色休旅車,出入全島高山的原住民部落,可能不須申請通行證亦可如入無人之境,委實有部落酋長之儼然。水手東年,小說家東年,如何分野?
早年就去了美國愛荷華國際作家寫作坊。初讀以1979年末美麗島事件為題的小說集《那年冬天》亦是初識東年的八○年代前期,他所主舵的聯經出版公司台大書店,那是鄉土文學論戰之後,本土文學勃發的燦爛時光;聯經台大書店因他彷彿成為朝聖之地。詹宏志凜然提出「邊疆文學」疑慮,東年懇切解讀且就教、請益鄉土文學諸君,不想竟引致烈火灼身之延燃……其實少的是文學純粹的包容,多的是「政治正確」的人云亦云。而今回首三十年前,詹宏志與東年的諍言懇切,他們兩人所未言及的,事實上是祈許「寫出深厚的台灣文學」只有缺乏自信、儘以「鄉土」為上的世俗書寫者才會懼怒交集,嗷然反噬。
因之,東年小說的殊異,被蓄意的輕忽。被輕忽於鄉土派,豈不也反證其對東年獨具風格的小說美學高度所馴服引致的自卑而自亢?
猶若疾風吹過,只有拿出作品才是真正、實質的印證。東年向來為人低調,不喜文壇世俗交誼,他明白顯示左翼立場,長期對台灣政治保持一種看似疏離的等距,如果深讀他的小說,其實無一不是以台灣歷史今古輝映,從始至今,深海接壤島嶼,正是連綿壯闊的思維。
是的,《再會福爾摩莎》(1998聯合文學版)牽引出我的長篇小說《藍眼睛》(2003印刻版)再續我疏離十七年的台灣歷史漫畫《逆風之島》(2004~05《歷史月刊》連載一年,未合集)。拜讀東年書信體散文《給福爾摩莎寫信》(2005聯合文學版),此一省思台灣主體性的深雋作題,亦是往後我完成大散文《遺事八帖》(2011聯合文學版)的促因之一。
時而憶及十年前或更遙遠的時光,屬於文學相勉的美好紀念──東年、宋澤萊、王定國、初安民與我相知疼惜的情誼,那種應對於台灣大環境的由衷憂杞、文學意涵的辨證、更多的是無私地祈盼,台灣島國的願景美好、文學再精進的群體奮力……酒微醺、咖啡漸冷、菸燃燼,忽而兀然的寂寥竟隱微悲涼,散落於眾人身側(赫拉巴爾式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嗎?)。那是東年的沉著、宋澤萊的哲思、王定國的靜謐、初安民的外冷內熱、我的率性和偶爾的不安吧?其實都屬不再的理想主義者,再也不相信有真正的烏托邦,必得幻滅於現實。
若以文學質性比擬,東年風格近似宋澤萊卻又相異於文字美學的各自表述;王定國則韻同於郭松棻但又另類於今昔世代的精準分野。這擅長小說藝術的三家能手,幾乎難有他人相仿追隨其殊異筆觸;東年、宋澤萊如烈日,王定國與前行代的郭松棻則像月光,前二者熱炙,後二者冷冽……我常想念,我常思索如是。
最美麗的盛宴,終究是記憶的,從前。
如今僅知悉,我們還活著並且逐漸老去。
文學江湖,各自泛舟撒網,安頓己身。
其實,生命借之文學豐厚,各自的孤獨相信已自成一種不朽的信仰、強韌地巨大力量。
我說過,東年向來是低調而沉潛的。殊異的文字美學猶如最深海處,一尾巨大、頑強的鯨魚;他讓我想起梅爾維爾小說中那尾如冰山般的白鯨莫比敵……,大海迷霧茫茫之間,悄然的浮升水面,沉定的雙眸凝視那躁狂、鬱忿的捕鯨船長,氣定神閒地等待一種最後的決鬥!
猶如冰山般巨大的白鯨,永遠隱匿在水下難以數計的龐然身軀,這正是東年文學獨具的低調與沉潛的力道。尋常而世俗的台灣讀者幾人真正發現和體悟?海洋文學第一人以小說論之唯東年,隨後則有夏曼.藍波安及廖鴻基,誠然。
同般創作四十年,相與知心同行,文學伴隨幾近一生。昔時同座憂杞島國、共祈文學精進的摯友回看東年此時呈示的小說新作雙璧,想必歡喜、祈待亦是不免感慨幾分吧?
從深海中再次浮升的鯨魚,巨大而寧靜地凝視、迎迓險峻、凜冽的對決;東年總以文學宣示堅韌的不妥協於現實的必要之惡,如此雄壯,如此豐美,如此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