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在旁邊的大榕樹下,羅宏彥說:「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氣?」
花岡一郎笑笑,輕輕點頭。
「為什麼我們族人要忍受這麼大的痛苦來紋面,我覺得一點都不好看。而且,臉上有刺青,祖靈真的就會比較保佑嗎?」
「紋面所代表的不只是好看不好看的問題。你一定很疑惑,我們紋了面,還不是受到日本人的殘害,那祖靈在保佑什麼?其實祖靈保佑的不只是我們身體的安全,更是我們心靈的完美,所以我們才會有這麼多祖訓。」花岡一郎的語氣溫和而堅定。
「一般來說,我們在小孩時會有第一條紋面;長大後,男人要勇敢,女人要貞潔賢淑,才有資格繼續紋面。這代表一種榮耀,就像學校裡頒發的獎狀一樣。至於小孩子為什麼要紋面?那是為了訓練我們勇敢堅強,也是一種族群認同。唯有你認同這個族群,你才能感到自傲,去延續族群的精神與文化。」花岡一郎說著,輕輕一笑:「你還小,跟你說這麼多,你可能不懂,我也是長大成人以後才慢慢了解的。」
羅宏彥還是有些焦慮,繼續追問:「現在要紋面,不會過兩天又要敲掉我的牙齒吧?」
「哈,除非你想十一歲就娶老婆。」花岡一郎爽朗的笑了:「鑿齒是結婚前舉行的儀式,代表你對妻子的愛永不改變。」
「好險!」羅宏彥稍稍慶幸。
花岡一郎告訴羅宏彥,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充滿靈氣的山上,有一天突然「轟」一聲,一個巨石爆裂開來,石頭裡走出一對姐弟。因為沒有別人,所以如果他們死了,這世界將沒有人類,姐姐很擔心,希望能生育下一代,遂建議兩人結婚,但弟弟認為兄弟姐妹不能結婚便拒絕了她。姐姐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騙弟弟明天下午山下會有個女人等他,並成為他的妻子。
第二天,弟弟半信半疑的赴約,果然見到一位女子。那女子的臉上塗了黑墨,他認不出是姐姐,便和她結婚。賽德克人認為自己是這對姐弟的後代,紋面的習俗也就這樣流傳下來。
雖然,現在賽德克族的祖訓也是規定兄弟姐妹不能結婚,不過這個故事流傳下來的另一層意義——紋面代表了賽德克族的生存。
羅宏彥想了一想,又問花岡一郎:「你好像有個弟弟叫花岡二郎?你說要認同自己的族群,那你和你弟弟為什麼要取日本名字,讀日本書,有時還穿日本衣服?」
花岡一郎蹙著眉,沒有立刻回答。他若有所思的抬頭望天,久久才開口:「花岡二郎不是我弟弟,他和我同樣都是荷歌社人,他的本名叫拉奇斯•那威。雖然他不是我弟弟,但我們兩個確實親如兄弟,可能是我們兩個有同樣遭遇吧!至於我,花岡一郎?」他苦笑一聲:「我的本名叫拉奇斯•諾敏,花岡一郎是日本人幫我取的名字。為什麼叫『花岡』?那是因為每年春天,荷歌社的山櫻花盛開得非常美麗,所以日本人就用我們社裡的花來做為我們的姓氏。」
花岡一郎抬頭望著寂靜無雲的天空,喃喃的說著:「拉奇斯•諾敏?花岡一郎?拉奇斯•諾敏?花岡一郎?」
天上的黑幕中,星星正閃爍著光芒,像一顆顆茫然的眼睛,愣愣的看著比天空更幽暗的人間。
「我也常常在想,我到底是什麼人?日本人說我是番人,族人又說我是日本人;我穿著日本制服,說著日本話,但我的皮膚黝黑,靈魂嚮往著祖靈。我知道我是什麼人,可是卻沒有人願意認同我!」
花岡一郎的一番話,羅宏彥心有戚戚,感嘆的說:「我和你一樣,在平地,人家叫我『山地人』;到了山地,族人又說我是『平地來的』。我常常在想,我到底是什麼人?」
兩人互看一眼,此時沒有比寂寞更了解寂寞的。
......
今天的連載到這裡告一段落,還看不過癮嗎?趕快翻開《遇見莫那•魯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