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居
文 周芬伶
在臺中居住超過三十年,回溯過往,竟是曲折又悽愴的搬遷史,
光舊居這語詞就令人心思飄盪,
昔日遂成一個又一個舊居的疊合。
|
|
|
周芬伶,散文家、小說家,現任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 |
周芬伶
散文家、小說家,現任東海大學中文系教授。曾獲聯合報徵文散文獎、中山文藝散文獎、臺灣文學經典獎等。著有小說集《影子情人》、《浪子駭女》、《世界是薔薇的》,以及散文集《汝色》、《戀物人語》、《熱夜》、《絕美》、《蘭花辭》等。
那日回青海路前舊居拿信件,房子空置半年,裡面的陽光與空氣俱陰沉,灰塵令過敏的鼻子流涕發嚏不止,住在這裡七年,是一生中最奢華享受的日子,彼時臺灣經濟尚好,大家的手頭較寬,住又靠近百貨公司,每日寫字至午後便往有冷氣的地方走,許多奢華品就是這樣來的,還寫過一本令人臉紅的收藏書,上過雜誌、電視大秀收藏品。現在大家的日子不好過,這些東西不但用不著,尚且刺眼極了,賣給二手店價賤如草,東塞西塞萎靡不堪,哪有什麼名牌魔力?
那時得空就飛奔至健身房跑步做瑜珈洗SPA,附近有許多美食小館,遂也養出精刁的脾胃,那個貌似名媛貴婦的人真的是我嗎?還是某個喬裝的陌生人?
搬至大度山三年多,物欲盡消,平日只穿大賣場買來的衣鞋,每天防蚊抓鼠躲蛇恨不得此身非我有,穿是越低調安全越好,最好像開喜婆婆,頭戴草帽,長褲套裙子加圍裙,腳套雨鞋,精品在山上完全是諷刺。
在舊居對著這些奢侈品懺悔後,於觀音前三拜,然後速速逃離。
東海別墅的崩毀歲月
前前舊居在東海別墅區,住約十年,生活水準比照學生再略高些,吃自助餐逛傳統市場,許多199、299的衣物就是這樣來的,休閒娛樂就是唸書寫稿與劇團,學生川流不息,寄居者眾,弄得完全沒私生活,只有黃昏時做長長的散步,直至夜市開張,一路繁華看不足,買也不多,吃最清淡,物質貧瘠,精神滋養,養成過於敏感脆弱的玻璃紙心,在一連串的大崩毀中,滿是破洞,逃離那個房子。
有好幾年不敢再看見那棟房子,光是路過心臟都會緊縮。
我不再喜歡逃離這動作,包括這語詞,這世上的傷害大多自己造成,拆解自己,也就拆解傷害,此刻回顧過去,舊居變成舊我的代名詞,層層疊疊的我,遊走在海市蜃樓,真正的我無傷無礙,所有顛倒夢想恐怖皆成幻影。
再前一個舊居,租住於理想國的偏遠地帶甘蔗田中的老舊公寓,地處大度山最高峰,每到秋冬,東北季風瘋狂搖晃房子,門窗喀喀作聲,然我是甜蜜的小母親,忙碌的職業婦女與煮婦,孩子是生活的重心,童言童語胡天胡地過日子,我是幸福的應該是幸福的,雖然內心常常不快樂,但孩子多可愛,他在田野小徑呼嚕呼嚕往前跑,享受速度帶來的快感,他那短腿很快就會軟弱倒地,但你阻擋不了他的奔跑,這世上有不跑的小孩嗎?
家如玻璃紙般脆弱
為了孩子進入私立幼稚園不受歧視,近四十歲才購屋,位於東海別墅的十樓電梯大樓,為此你精心布置,各個小節都不錯過,你給孩子布置一個藍色的房間有帆船、水手公仔、口琴,還有望遠鏡,物件給予人的快樂像拉丁舞曲般令人想起舞,雖然你知道至多帶來三五天的暈眩,然而一旦上癮沒完沒了,接著對瓷器與小擺飾、古董家具爆發研究興趣,你遠征至中東、日韓、英國、葡萄牙,只為追探青花蘇麻拉青釉色的起源,或是五彩與天目黑釉之演變,進入所謂中產階級的雅痞生活,但事實上你常常窮到戶頭空空;房貸、養孩子與弟弟的債務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這輩子你沒窮過,可也沒真正有錢過,老家源源不斷出事,一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一旦有錢就有許多手伸過來,或者多餘的錢讓你不安或罪惡,你寧願把它換成一個古董或一幅畫,你擁有過名義上的家,但你不再喜歡家這個名詞,它比玻璃紙心還脆弱,然要掙脫逃離談何容易?
再之前是中興大學附近的五樓公寓頂樓,房子很新,人更年輕,未婚的職業女性才剛要步入文壇,出第一本書。密集的約會與集會,看不完的青春與戀曲,連珍惜也不懂,在心靈上從未年輕過,幼年已是陰沉的老年人,灰色的眼光常停留在黃昏與夜色,只記得那時是愛唱歌的,撫著吉他自彈自唱大概只有年輕人敢為,其實我的嗓音普通。
因此常著迷於美麗的嗓音,十八歲的H,二十八歲的Z,不用看清他們的臉,只要跟他有關的事物,哪怕是窺見千分之一也足以迷醉。
我喜歡住家附近那條長長的小巷,有可愛的迷你花園別墅,特別適合散步,只是從未走到小路盡頭,或許它根本沒盡頭?
那也是我嗎?人總迷戀自己搆不著的人事物,都說女人用聽覺來愛,我卻需索於完美的嗓音,這也是年輕的一種嗎?
從舊居回溯舊我
在之前是大里河堤邊,二樓破舊的透天厝,與一中年瘋男子同住約一年,二十五歲,我在那裡寫長篇小說,沒有完成的作品幾乎毀了我的小說夢,繞了一大圈,莫名其妙寫起散文。
寫小說的年輕女孩,那或許是心靈深處的某個原型,奇妙地與瘋狂相連結。
最早的舊居應該是初來時與妹妹同住於東海別墅十六巷,彼時別墅區美極,一排排白色小房子皆有小小院落,我與妹妹早晚散步其間,為某一棵樹一個噴水池駐足徘徊,夜裡滿天星輝,北斗星與獵戶座為我們指路,荒山野嶺毒蛇出沒都不足畏,也許那時確有年輕的浪漫與無知。
於臺中的歷史,從東海出發又回到東海,南屯、西屯、中區皆熟識,只有北屯較陌生,人的一生有多大?能跑多遠?不過方圓幾百幾百里。
等退休後,我想住南屯,靠近南屯老街,每日晨起逛南屯傳統市場,買鮮魚鮮肉,399、499的衣物,下午逛花市或到公園跑步,晚上到老街喝熱楊桃汁,拜拜到媽祖廟,該有的繁華已過眼,不再需要多餘的裝飾或收藏,把古董書畫全捐了,精品首飾早早送人,只剩下那個寫小說的自己,再無其他。
TO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