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隱約感到抗戰時即富盛名的漫畫家豐子愷其畫風實與當年日本的竹久夢二十分相似了。兩人作品大約都是單一圖幅,且屬靜態,其隱意則留空白處翏翏幾句毛筆字延擴出來,往往帶給讀畫的人以深思。
人物造型老老實實,並不像一般從事漫畫角色的那種滑稽誇大。在豐氏則保有敦厚樸實的棉袍造形,童婦的樣子也都符合中國時代典型,至那配景的山川屋宇、樹木草枝,簡直從傳流國畫移轉而來,視覺上國人當十分習慣。
豐子愷觀察入微、冷靜諷諭,為大部份國人對映現況而心有戚戚。豐氏的署名《TK》也因盛名而不免引起冒充的,慘遭輿情撻伐,自不待言。但我心中弧疑:豐氏從日本畫家竹久夢二的影響卻鮮少人提及。雖然在豐子愷自己一篇回憶遺文中說過,有一回無意間在舊書肆看到竹久夢二的畫集而頗為感動,特別提到其中一幅:一個盛裝乘人力車的婦人旁邊路上,正有一個衣衫粗鄙且背著孩子的人,人力車打她身旁昂然而過。題名是〝同窗〞,意思是當年同學的兩人,之後的際遇不同,形同陌路。
諷刺對比與悲憫是顯見的。––大抵豐子愷就受這一種簡潔形式的啟迪,承繼了、發展了他日後源源不絕的對中國社會、農村、親子間的種種觸發,產品豐碩,婦孺皆知。
資料上說:豐氏雖然不得已停留日本不到一年,但托友人盡量寄購竹久夢二的出版來,可見他也下了研究的功夫。
當然豐子愷原有傳統筆墨的基礎,于是創造出簡約的光頭、袍服人物、柳楊、遠舟、山川等等的元素,足以表達他深加同情與批評的中國現狀,但他的繪畫之源,卻甚少有人論及(豐氏自己也不再提)。
說起來,那竹久夢二的繪事能力是充份來自勤奮實寫、體現觀察的描摹,體形、姿態、物具、空間與景緻一一皆有所本,而豐氏大約成于書齋畫桌上,從傳統寫意人物所變體的若干〝符號〞以外,說起來並無生動鮮活可言,無論形/景/物皆只限于少量即知之物,全靠畫外的文字加以提點引申出來,雖則吸引中國讀者的興趣,我猜想這出於中國人一向對熟悉的符號特感親切的關係。
莫說竹久夢二創作的粗壯農婦、老嫗、女侍、漁人、樵夫、學生、學者等等特徵各異,(夢二特型美婦又當例外)連孩童、少女、少年也各有殊相,各個地方性的地形、港都、市集、村聚,更不用說都出自孜孜不倦的寫生…。唯只有些時候夢二為簡約與提煉,人物略去不必要的五官,這一點與豐氏是略為相通的,還有,以毛筆為書畫之具的時候(奇怪,兩者的字跡竟也十分相似)…
同時,豐子愷與竹久夢二兩個人都擅長散文描述,情意細密且富獨特個性,對兒童文學兩人也皆有豐饒的作品留下。然而夢二的感情生活複雜、激烈而混亂(川端康成在伊條香初見夢二––大約才五十多歲吧,就覺得是個頹廢志衰、卻包含一顆童心的人)。而我們見到那相貌堂堂的中國畫家豐子愷––早已蓄起山羊鬍、戴圓框眼鏡的一派仙風道骨,大約只能把他尊之今之古人看待。
最近,偶讀周作人散文,有一篇忽提及豐子愷(應是發表于六、七十前之文),說:〝豐子愷的畫,大抵出自竹久夢二,最近繪製〝護生畫集〞,看來不會更好…〞
唉,原來豐氏與夢二之間早被淵博的周作人看透,而我還以為是〝自見之明〞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