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這確乎是一場記憶之旅。
早在出發之前，就從楊照老師的課堂上知悉，「京都是一座記憶之城，它與巴黎最特別的地方是，記憶一直在現實裏面」。而在踏上京都之後，將近三十人的龐大行旅，熱切地跟著楊照老師的腳步，諦聽、探問京都的前世與今生。及至離開了，仍念念不忘，摸索著自己與京都的關係，或者說，微渺的我們，是在多麼邊緣的位置，窺看著、參與著京都綿長近乎永恆的千年歷史。
是了。在這一趟五天四夜的旅程中，「記憶」，確乎是不可省略的關鍵詞。
從第一站的豐國神社開始，桓武天皇、豐臣秀吉、德川家康、菅原道真、重森三玲、淨土宗、臨濟宗、真言宗，以及更多來不及記憶的名字與典故，在老師信手拈來的說明中，那麼絕美的建築、庭園或巷弄，頓時增添了無比的歷史感。同行的領隊林桑，雖總是自嘲自己講的是歪的歷史，但畢竟練就了一身好本領，面對各種千奇百怪的問題，總能夠氣定神閒地應對自如。
更別說，我們幾乎是幸運地趕上了楓紅的最後時分，楓葉依舊美得讓人心醉，卻也依稀有著秋冬之際獨有的蕭瑟。
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楊照老師提到的，京都保存記憶的方式。
京都的古蹟全都是木構造建築，京都人深知這樣的建築，太容易受到各種天災人禍的波及而消失，永久保存等於是不可能的任務，於是他們採取了另一種方式，選擇保留傳統的建造方式，即使建築毀壞，也堅持用一樣的建造方式重建。於是，京都的古蹟，既是新的也是舊的：新的地方在於，眼前所見的大小寺廟院落，或許早已經歷過重建的過程；舊的地方則是，儘管建材是新的，但我們所看見的，仍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古樸與莊嚴。而記憶，便在空間流轉之間，珍貴地延續下去。
夜晚的京都，則另有一番風情。
當然，京都也有每座現代化都市無法免俗的繁華與喧鬧，但當一行人走進八坂神社，一路經過高台寺、八坂塔，直至清水寺，商家大多休息了，燈光也顯得昏暗，只是走著走著，總讓我莫名地想起《神隱少女》中，湯屋仍未開張的景況。
會否我們也是誤闖神祕小鎮的外來者，在不知情的狀況下，觸犯了神靈的禁忌？不，我們並沒有偷吃貢品，但我仍不住地貪婪地拍下一張張照片：高台寺美麗的楓葉、素雅的竹林、幽靜的小徑，還有那一面倒映著絕美楓紅，彷彿將人心全都吸進去的湖水，美得讓人縱使縱身一躍也心甘情願。百鬼夜行的雷射光雕，則似乎向我們諭示著，京都另有其充滿魔魅的一面，我們無從理解，無緣窺見，只能依憑想像去描摹那樣一個與現實平行的異世界。
那是在天龍寺吧。一進入大方丈內堂，幾乎所有人時不時地拿起相機，想要捕捉眼前的美好景致。走出內堂，楊照老師突然出了考題：「有誰看到大堰川？」所有同學都愣住了，只有一個同學，有注意到「大堰川」的字樣。老師直言我們走得太快，有些不起眼的地方很容易忽略掉，老師建議大家放慢腳步，尤其是有漢字的地方，一定要看一下。
老師另外說明了，日本的庭園設計，需要我們用全身的感官去感受：枯山水的禪意、各種植物的味道、低地的青苔、竹林的風聲……我這才意識到，楊照老師從沒有拍過一張照片（面對同學們熱情的合照請求，倒是來者不拒，配合到底），只是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慢慢地聽，慢慢地感受。楊照老師似乎身體力行地為我們示範，他認為遊走京都最適合的身影。
是啊。千百年來，這裏的景物就沒有變過，可以想見未來的時光，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如此倒讓我手中的相機，顯得笨重而多餘了。
每個來到京都的人，都有自己一套與京都相處的方式。自稱門外漢的舒國治，自有其遊走京都的悠閒身態；韓良露透過文字，說盡了京都的百態人間；至於朱天心，則是把京都做成了一場橫跨三十三年的夢……說到底，這麼多精彩重要的作品，都來自他們自身的記憶。
那麼，我又將會留下什麼，又會帶走什麼？有那麼一度，在大河內山莊中，我放下了相機，暗自思忖著。突然間，一片楓葉飄落我的眼前，我看著那片落葉，赫然想起多年前寫就的不怎麼樣的詩行：
我只是試著猜測，火山
爆發的前奏、地殼搖晃
的震動、海洋波濤的壯闊
或者，秋葉飄落瞬間的從容
這是一種天啟嗎？還是一種邀請？佛家講求因緣，這會是我與京都的緣分所繫嗎？會不會這樣對因緣的過度強求，仍然是我自身虛妄的執念？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撿起那片落葉，決定將它帶回家，就當作，京都與我，下一次相遇的約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