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向我提出這樣的問題:「藝術家通常被認為是感性的,但是你一路走來,做了許多工作計畫,是否因為你的理性大過於感性,才能做這麼多事?」針對這個有趣的提問,我的答案剛好相反,如果一切都以理性計算,我就不會做這麼多事,實在是因為內心有股強烈的感受驅使我去追求夢想,讓我在面對諸多的懷疑、挑戰和挫折時,能夠勇於相信自己,堅持追求夢想。
對藝術工作者而言,選擇拋開安逸、選擇挑戰,是因為內心仍有一股不能滿足的渴望,以及不願原地踏步的頑強意念;這在多數人眼中,會被看成一種不計代價、不切實際的做法;但對我來說,其實在追求藝術的過程中,還是要以實事求是的工作態度來達成目的,包括前瞻性的工作計畫、尋求各方資源的挹注⋯⋯等,這與一般所謂的「理性計算」,只根據現有的資源去設定目標、規劃資源的分配和運用來增加利潤的策略,完全相反。
為了實現心中的抱負以及實質作品,藝術工作者需要克服的困難實在不少,但在我看來,這就是一個從感性驅動到理性承擔的過程,以我來說,20幾歲就進入大學教書,同時有許多獨奏、合奏的演出機會,此外,教學和演講的邀約也非常多,所以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可以過著很不錯的生活,但我卻選擇了一條最困難的路,那就是創立打擊樂團。
打擊樂團起步難 人才、觀眾悉心培養
我當時的想法是,既然我喜歡打擊樂,就應該要分享給大家,所以在我自維也納返國前,就已經給自己訂了一個30年的短、中、長程計畫,並且在1986年創立打擊樂團時,列出了演奏、教學、研究、推廣4個工作目標。起初,演奏是我最主要的工作,後來加入教學工作,一方面培養人才,同時也在培養觀眾,至於研究工作則是作為演奏與教學的重要基礎根據,有了這個基礎根據後,我們才能再去做推廣工作。
說得容易做起來難,記得打擊樂團剛成立時,當時我是校長兼撞鐘,既要演出也要企劃節目、同時還要做行銷。很難想像當時每張音樂會的票印出來後,還要去稅捐處蓋章,有3,000張票我就得蓋3,000個章,後來覺得像這樣校長兼敲鐘、廚師兼跑堂,一面上台又一面下台服務,全部一手包辦實在很累。後來,基金會於1989年成立,專門負責行政工作,樂團只要認真做演奏的工作就好。而我的角色也漸漸地從舞台上的演出者,轉變成如何去帶領演奏分析、指導團員的藝術總監。如今,不論是年輕有活力的藝術行政工作者,還是很專業又敬業的打擊樂團演奏家,我很開心有這麼多人與我一起工作。
環台教學 掀起打擊樂風潮
至於教學系統的成立推廣,當初也經過一番努力,還記得1982年,我剛從維也納回國,為了推廣打擊樂,我連續好幾年展開環島教學,在全台各地舉辦了50多場講座,並一口氣教了11所學校,每個禮拜繞台灣一圈,這樣足足繞了7年之久。我原本認為,注重專業人才的教學與培育,再利用假日協助指導一些對打擊樂有興趣的人就已經夠了,但沒多久我就發現,喜歡打擊樂的人遠遠超乎想像,於是想到何不在音樂班、音樂系等體制外創辦一個打擊教學系統,才有了今天大家熟知的「朱宗慶打擊樂教學系統」。而這樣的努力也沒有白費,根據台灣幼兒教育調查,從2008年開始起打擊樂已經躍居第2名,其中第1名是鋼琴、第3名是小提琴,第4名則是長笛,很難想像在20、30年前,打擊樂根本無法進入排行榜。
國際打擊樂節 串起世界與台灣
打擊樂在台灣發展得越來越好,當大家把朱宗慶與打擊樂劃上等號時,我一方面感到榮幸,另一方面也覺得有些負擔,因為我認為,這是許多人共同努力才有的結果,並且應該要讓更多人有機會一起來分享與交流。於是我創辦TIPC臺灣國際打擊樂節,希望讓台灣走出去、世界走進來,希望能夠拓展打擊樂在台灣的國際視野。所以在1993年,我就找了世界各國的好手來台灣,一方面想告訴大家打擊樂的演出型態是很多元化的,另一方面也在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安逸,更不能被保護,因為當自己被過度保護的時候,很快地就會被取代。
記得第一屆TIPC,我找了2個世界一流的團體來台灣,當他們來台演出得到觀眾的肯定之後,開始吸引國際打擊樂壇的關注和看重,越來越多的知名打擊樂家和一流的打擊樂團都視TIPC為重要的平台,並且以曾受邀來台參加TIPC演出為榮,因此,TIPC最後成為了國際上很重要的一個打擊音樂藝術節。算一算TIPC臺灣國際打擊樂節已經辦了9屆,時間已經過了24、25年了,在全世界也成為數一數二的藝術節。其實,我在第1屆辦完之後,就告訴自己不要再辦第2屆了,因為實在太累了,但是辦完後又繼續辦了第2屆,因為來台的演出者真的很棒,同時觀眾也給予熱烈迴響,讓台上演出的音樂家得到很大的回饋,所以,即便過程是很辛苦的,最後還是繼續辦下去。
改造兩廳院組織 行政法人化
從演奏到教學、推廣,從打擊樂到藝術教育和劇場經營,接到新的任務挑戰時,我總會想,連打擊樂這麼冷門,都可以做這麼多事了,其他領域應該也是如此才對。話雖如此,真正去做,還真是相當辛苦。
因緣際會,我曾3度進出國家兩廳院,其中,到兩廳院擔任中心主任,到擔任改制後行政法人首任的藝術總監3年半之間,我主要的工作目標,是要推動兩廳院成為以追求表演藝術專業為發展導向的體制,使其成為國際一流的劇場以及全民共享的文化園區,因而進行了組織改造以及法人化的變革工作。改制行政法人後最大的差別,包括人事和財會的鬆綁,以及經營的彈性化。舉例來說,兩廳院的人員聘用以專業取向為主,給薪標準則是以貢獻度多寡來決定,讓這個機構能夠合乎專業需求、達成效率,不必受到公務機關過度約束。
我至今還記得,當時在推動變革時遇到困難或阻礙,就會去「走動、叨擾」時任主管機關教育部的黃榮村部長,很慶幸的是,黃部長即使公務再忙,只要我有事情找他,他都會抽空接見我,並找相關人士共同解決,傾全力支持。
擊樂劇場《木蘭》 莫斯科大放異彩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擊樂劇場《木蘭》在今年6月首度到莫斯科莫索維特劇院演出,俄羅斯「第一電視台」跟拍全程,從進場、彩排、化妝以及演出,不但播出新聞,甚至還做了個專題報導,電視台評論標語指出:「《木蘭》結合了京劇和現代歐洲戲劇的風格。正象徵著新舊融合的亞洲現實藝術誕生了。」這句話真的讓我感到非常欣慰。嚴格說來,擊樂劇場《木蘭》,並不是一齣劇,主要呈現的還是打擊樂的演出,我們希望藉由這個製作,把打擊樂的特色展現出來。奇妙的是,當2個不同的東西融在一起,表面上看似會有衝突,但經過不斷地磨合、融合,再經過創新手法呈現,反而變成很吸引人的跨界藝術。
我在莫斯科看了3場《木蘭》演出,眼淚也掉了3場,而我旁邊的朋友更是一直啜泣。我想這個作品之所以感人,主要是木蘭的故事道出了一個女人代父從軍的心路歷程,木蘭她會有思鄉、思親、想念朋友的心理轉折,甚至中間過程還做夢要嫁人的樣子,在種種過程中,勇敢與害怕、堅強與脆弱、渴望與猶疑、不捨與思念⋯⋯等一連串木蘭個人心境的演繹,實在觸動了我的心。
在我看來,木蘭最困難的地方,就是即使面對衝突也要忍得住,因為自己要有所累積就必須懂得容忍,甚至還要容忍對自己的懷疑。就像我擔任藝術總監的工作,剛開始的時候,我強烈地知道要走的方向,但大家可能還不能清楚體會,然而,基於對彼此的信任,我們總是能一起找辦法去克服困難。逐漸地,這樣的過程就成為一個非常美麗的融合,並且有所累積,再經過不斷地追求突破和創新表現,最後就會有很好的作品出現。
60歲心境:惜福與感恩
60歲生日時,回顧這一路走來,我發現:自己在20歲時,開始要對自己人生負責;30歲時則是告訴自己要有企圖心,往專業領域努力;40歲時,則是告訴自己要追求卓越;當50歲時,特別在意社會和他人對我的看法;而到了60歲時,我發現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惜福與感恩」。我很幸運,雖然一路走來很辛苦、很努力,但還是有做出一點成績出來,相較於很多人跟我一樣很努力與辛苦,甚至比我更努力、辛苦,但還是不一定能夠成功做出事情來,所以我要感恩,想想當年從零到現在是誰幫我?又是如何幫我的?我要用同樣的態度與同理心去幫助別人,讓年輕人能有更多成功的機會。
一分鐘 認識朱宗慶
早年遠赴奧地利維也納音樂學院深造,1982年獲打擊樂演奏家文憑,為華人世界首位獲該文憑者。1986年1月正式成立朱宗慶打擊樂團,為台灣首見的專業打擊樂團;1993年創辦「TIPC臺灣國際打擊樂節」,增加台灣打擊樂與國際交流的機會;曾獲國際打擊樂藝術協會(Percussive Arts Society, PAS)所頒的「傑出貢獻獎」、「終身教育成就獎」,並於2016年成為華人世界首位獲選PAS名人堂之風雲人物。
現任朱宗慶打擊樂團藝術總監、國家表演藝術中心董事長、國立臺北藝術大學講座教授、國立臺灣藝術大學榮譽教授。
【本文出自《能力雜誌》2017年8月號;訂能力電子雜誌;非經同意不得轉載、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