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奉祥鎮,稽考最後一位大俠的下落。
這個小鎮的里甲,是一名身材孱瘦的憂鬱中年,走在石板路上,每隔幾個青石板就會回頭看我一眼,雙手侷促揉搓。
在他不知道第幾次回頭,我才看清他的臉,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孔,也不甚老,稱得上斯文清秀,但那一頭像浸了油蒸曬過的枯槁髮色,讓我以為他很老了。
其實他不必那麼緊張的,我說了謊話,我真的不是朝廷派來的人。
爹總是告訴我「治史以勤,事君以忠,待人以誠」,可在我遭遇過那麼多事後,我不再待人以誠了。
我們來到一條四方街上,街的轉角有一座宏闊大院,院門敞開,裡頭出出入入的全是工匠。
這些工匠臉皮黧黑,穿一身灰泥色背心,光著膀子在三伏天裡揮汗如雨。
「里甲,你為何帶我來這?我來是想問那張──」
「就是這了,就是這了。」里甲脹紅臉指著大院,彷彿裡頭有我想要的東西?
這名清瞿的中年從我找上他後,就一直顯得心神不寧,那對疏眉我在昊京許多文士身上都見過,那是一種深具情感,但卻缺乏血性,缺乏膽識的眉形。
我們走進大院,來來往往的工匠在汗水中向他問好,這些人一身黏膩,令我皺了一下眉頭。有幾人側眼睨著我倆,眼神中有一絲輕蔑。
他們在笑那位里甲嗎,還是在笑我?
里甲低頭快步走過,進了貳門,好大一片石板地鋪成的四合院,南邊是一間堂屋,東西邊則是岩牆,兩列牆底都架著一排實木做的木架,匠人擦抹器械,擱在木架上使乾。
他們擦抹的器械,有的是機弩,有的是槍矛,全是實紮密纏好的油亮兵械。
自兩年前朝廷頒下禁武令後,令到之處,地方武館撤的撤,荒的荒,館中武師有的收山,有的歸隱,江湖空前蕭條。百姓們也不敢多提武事,連武林中若干堂號,都不敢顯擺在嘴上作為談資,可如今這座大院──
「田舍人,您別誤會,咱們這可不是幹嘛,這是咱們鎮的餘蔭。」里甲解釋得有點著急,「咱們鎮窮了幾代,五年前通州大雨,將附近的柴山衝垮,衝出一片黑血礦來,這黑血礦最適合鍛造兵刃啦,郡守因而下令就地挖礦,就地造兵,您可別想左了去。」
我不置可否聳著肩膀,暗忖那他帶我來這幹嘛?
「阿君,你怎麼來了?」
正南方的堂屋門口,走出來一名滿臉紅光的肥胖男子,披金袍繫錦帶,兩隻眼珠像盛了水似的,走一步晃盪一下。
「這位田舍人是從昊京來的。」里甲帶著苦笑,「怹是京城編修院的著作郎,奉命深入民間,蒐羅各地的奇聞軼史,我帶他來院裡看看。」
這胖子一定不是等閒人,眼神中炯炯有光,好像能把我朝肚皮裡瞧個通透,連腸裡的菜沫都不放過?
「田舍人?」他悠悠走下堂階,不斷把玩拇指上一枚翠綠色指扳,「是昊京來的倌人嚜?」
錢員外是鎮上的土財主,這是我之後才曉得的事。他那副疑惑眼神,這幾年我在民間看得多了,我從懷中取出一張名刺,笑笑的遞給他。
他拿起名刺,就著朝陽翻來覆去,彷彿這樣就能看出我沒寫在名刺上的身份?
從剛才遠遠的我就覺得他奇怪,臉中央有一片陰影,等他走近一點,我才曉得那不是陰影:他從鼻柱到眉心之間垮了一塊,凹陷成一個碗形,像被一根石杵狠狠杵過一般,猛一看十分嚇人。
我這麼直勾勾的看他,他彷彿全不在意,又或者沒讓我看出他在意,將名刺遞還給我,轉頭往堂屋走去。
「來吧,遠從昊京來的大人,請隨我到大堂一觀。」
這豪邁而又具有主導性的言語,雖然十分爽利,但卻惹惱了我,或者說驚嚇到了我,自我用昊京朝官這假身份行走以來,各地鄉紳無不戰戰兢兢,對我畢恭畢敬──唯獨這個土財主卻是例外?
我忍不住掃看身邊的里甲一眼,他看著錢員外沒有看我,表情似乎有點悲戚,卻又有一絲惓戀?
我隨他們走進大堂,赫然有一股空曠感逼來,彷彿我剛踏進一處挖鑿了千年的巖洞中,裡頭雖然不挺光明,卻極遼闊,極深邃,有一種迫人的偉壯感覺。
「這就是我們的作坊。」員外負手在前方帶路。
大堂應該是後來加蓋過,一直往大院後方延伸出去,堂內擺滿了兵械,支架,工匠極多,一個個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碌。堂四周能拆下來的楹柱,全都拆卸下來,方便工匠們構工。
我走遍那麼多地方,看過的玩意千奇百怪,但我對他們正在做的事全不瞭解,他們似乎在製作兵械,但最靠近我的那組工匠,卻只是將一根根槍桿打磨圓順,套上銀樣槍尖,在接口處嵌進木榫,敲打牢固後,交給左邊一組工匠。
左邊的工匠多是女性,在槍頭上纏好綾布,再在槍桿抹上桐油,將整車長槍放好,由人拉載出去。
比較遠的工匠推來幾台車,載得卻是一批光禿禿的槍桿,和一支支尖銳槍頭。
這些工匠不斷重複動作,不斷組拼長槍。
錢員外那鼻梁凹陷的側臉,雲淡風輕看著我:「方綾槍,槍長八尺一寸,每一桿槍裝榫好後,總重七斤四兩三錢,沒有一桿槍例外。」
我們往裡走,偌大的堂屋裡,氣流越來越熱,彷彿空氣中有一頭看不見的火獸在四處流奔,撲咬走過來的我們。
一座青磚隔間的屋牆裡,藏了一只鼓風爐,三四名漢子褪去外衣,露出一身赤紅糾結的筋肉,交互拉扯風爐。
爐邊的鐵鑊有一鍋亮紅色的鐵漿,在爐火下滾熬,鑊邊有人拿鐵鏟不斷剷進一刨刨鐵沙,不斷攪拌。隔著一重磚牆,我都尚且熱得難以忍受,何況是室內那幾名工匠?
就見他們提了兩桶水,不時將水舀在身上,繼續咬牙幹活。房左側開了一口牆洞,幾輛木板車,將整板黑得發亮的沙礦,傾倒在鐵鑊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做,連這座小小的鼓風爐也是這樣。
「這就是本鎮的奇聞軼史。」錢員外緩緩吁一口氣。
承天曆二十八年正月,朝中帝君失德,淫逸無道,招弟安平王側妃入見,驚其國色,橫奪弟妃於交泰宮中。
次月,安平王舉兵於康都反,史稱「康都之變」,越三月平亂,斬安平王於昊京殿前。
朝中史館著作郎田恆如實載於起居注中,帝聞之大怒,令改,恆不從,逐以腐刑見獄去官。
(編按:作品連載有一個難處,就是在連續刊載時欄目比較不好安排,會相對壓縮到其他欄目的空間。因此往後若有作品連載,小編會機動性的調整刊出位置,不一定放在第一個欄目,在此說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