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錢員外熱絡的在自宅宴款我,酒過三巡,我一直在心中琢磨要怎麼開口詢問大俠的下落?
我還沒想到怎麼開口,下首一名三角眼先說話了:「舍人,流水堂裡那番光景還夠瞧唄,別的地方沒有唄?」
這三角眼是員外的幫手,幫他打理大院,我不喜歡這個人,總覺得他那對蛇一樣的眼睛裡,有一道噁心的稜光?
「流水堂是我取的名字,」錢員外淡定笑著,「你不覺得堂裡的工序,就好像流水一般逐階而下,走得又快又好嚜?我相信這絕對是你生平僅見,還有甚麼鄉野逸事,比得上本鎮的兵械製作,你不覺得這很神妙嗎?」
幾盞燭光下,他臉中央的陰影無限擴大,我幾乎無法分辨那是一種野心,又或是自身狂妄的投影?
里甲始終在他旁邊低頭不語。
「很精彩,但我來奉祥鎮其實另有目的。聽說通州大俠張野,祖籍設在奉祥,各位聽說過他嗎?」
整桌酒席的人都愣住了,捏呆呆,表情驚慌。後方一名不曉得是錢員外的妻滕還是小婢的女子,端著杯盤震了一下,被員外怒瞪一眼。
他們的表情我不意外,大俠張野是昊京一直在搜捕的人,如今一個來自昊京的朝官(雖然是假充的),在他家鄉想找他,則這批鄉人會怎麼想?
「但他是個匪首哪!」三角眼首先叫出來,「就算他是奉祥人,也離去了大半輩子,與我們無關哪!」
聽見匪首這二個字,里甲的肩膀猛地發顫,不曉得是否太過緊張?
「老嚴,別多嘴。」員外將筷箸擱在架上,放下酒杯說:「舍人,您來奉祥不是為了稽考鄉野嗎,怎麼會問起這個?」
「張野是傳說中的人物,雖然不見容於昊京,但也算一位奇人,本官對他很感好奇,員外知道他嗎?」
「不知道。」錢員外毫不猶豫說。
里長那雙消瘦見骨的手,碰翻一隻杯碟,匡一聲砸在地上。
那名陪侍在桌背後的女子,搶過來想收拾,被錢員外出乎意料的搡推一把,「這裡沒妳的事,下去!」
女子又羞又窘,離去前瞥了我一眼。
員外彷彿甚麼事都沒發生過,自斟自飲了幾杯,又想向我敬酒,被我婉拒。
「舍人,您今晚沒別的地方去吧?便請留在敝宅裡,明早我讓老嚴帶您逛逛。」錢員外頓了頓,又說:「阿君,今晚你也留下來,陪我聊聊。」
里長蒼白的臉頰湧起血色,老嚴則露出微笑。
爹自丟了史館的差事後,整天在房裡杜門不出,受過刑的身子也更虛弱了,身邊無時不燒著兩盆火。
他在房裡一待數年,沒人曉得他在幹嘛,連我這個每天送飯去的人都不曉得,娘自然更不曉得(她睡另一間房),卻不料帝君卻曉得了。
爹在房裡修史,修的是私史,觸犯了當朝的大律。
陳侍郎冒死趕來通知我們,爹召我進房,將一部亂烘烘夾頁無數的私史都交給我,嘴巴喘道:「玉兒,到民間去,到民間去。」
他那時身體已然崩壞,臉上兩團胭脂般的紅色也十足病態(我一直在懷疑,那兩團是否真是胭脂,是爹爹忍不住抹上去的?)那雞爪一般的手指,不斷咳血抓著我說:「到民間去。」
在禁衛軍趕來抄家之前,我逃了出去。
逃到了民間。
我好像知道老嚴為甚麼笑了?
深夜我半夢半醒,一條粉紅色的人影溜進我房間。
我驚醒後翻滾下床,抓住包袱躲在桌子底下。
包袱裡有唬人的匕首,但我不敢使用,只希望那條人影沒看到我。
人影噗嗤一笑,點著了桌上的油燈,一雙繡花鞋在大紅色的桌布外走動,是個女人?
女人掀開桌布,笑嘻嘻的蹲下來:「大人,你在幹嘛啊?」
是晚宴上錢員外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名滕妾,看她那身衿貴的花摺襉裙,和那一頭大包髻,應該是滕妾沒錯。
叫我驚訝的是,她除了腰間圍了條裙襬,上半身穿著肚兜,其餘衣物不知跑哪去了?那兩條白膩膩的手臂,肩膀上兩根鎖骨,連我看了都替她感到不好意思。
我臉皮有點掛不住,從桌底下鑽出來說:「妳還問我,我才要問妳想幹嘛呢,大半夜溜進我房間?」
她有意無意的拉著肚兜上緣,肉色若隱若現,「我進你房間想幹嘛,你不知道?」她咬著嘴唇說。
那是一張十分冷豔的臉孔,皮膚白晰,眉眼口鼻也都標緻,唯一略嫌短了一點的下巴,在明媚的五官襯托下,反倒成了她一項討喜的特徵?
我轉頭看著門口:「我不知道,妳走吧。」
她噗通一聲坐在我的床上,似乎不打算走了?「你可真是個怪人!」她用屁股蹭了蹭我的被褥,拉扯棉被說:「為甚麼你聽不懂,你有甚麼毛病嗎?」
我像是被她的話扎了一下,衝到床邊想轟她走。這女人身子看來挺纖弱的,卻沒想到那麼重,拉得我栽進她懷裡。
她放肆的笑出來,摟著我在床上打滾,我強憋住氣將她雙手按在床上,一時間拿她毫無辦法。
她仰躺著默看著我,眸子裡的水光就像一個邀約似的,彷彿我若不行動,就不是一個男兒漢了?
「起來!」我用力把她拉直了,將她按定在床頭,不讓她靠近。「問妳一件事,妳知道大俠張野嗎?」
她一聽「大俠張野」就呆住了,也忘了再靠過來,「你怎麼還問這個呀?」
她這麼回答,那就代表她知道,「晚宴時我就看出來啦,妳肯定知道張野,對不對?」
「我……」
「說!你見過他幾次,最後一次是在哪見到的!」我粗魯的搖晃她,她那短下巴一張一張的,活像一條擱淺在岸邊的魚。
「我不知道呀,他那時和老爺在前廳議事。」
好極,我這趟真箇來對了,大俠張野果然曾經在這個小鎮落腳,就在他的故鄉!
「後來張野去哪啦?離開了嗎?」
她搖頭說:「張大俠沒離開,他失蹤啦。」
甚麼?
「真的,失蹤小半年啦,沒人知道他去哪了。」她似乎有所顧忌,以一種囁嚅的聲線道:「你說你是昊京來的京官,該不會……是來追捕張野的吧?」
我鬱悶的揮揮手:「怎麼可能。」
她像是鬆了一口氣,拍胸脯說:「那就好。」
「怎麼,妳很怕有人來抓張野?」
她表情困窘的看著我,嚅聲說道:「張野是個好人。」
她這種表情,不經讓我懷疑她和張野是甚麼關係?
「張野真是個好人!」她彷彿怕我不信,言之鑿鑿說:「自他兩年前來咱們鎮上,好多外鎮的匪類,從此不敢再侵擾本鎮。有許多人說他是被那些匪類報復,才失了蹤,還為他蓋了一座碑亭呢。」
「碑亭?」
「你去鎮的東邊打聽,問問無字碑在哪,就是啦。」
這女人不再理我,眼神逐漸淒迷起來,像是有些懷念,喃喃道:「張野可真是個好人呢,身子也棒,他是個好人。」
張野,字魯敬,通州奉祥鎮人,世有通州大俠之譽,與康都安平王遊交。康都變時,數度救安平王於亂軍之中,萬夫不擋,為當朝君臣所忌。康都亂平後,刑部以叛謀之罪緝拿之,不果,遂泯於眾人矣。
(五篇之二,待續)
.大俠考(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