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石碑一定有鬼,我深心這麼認為。
我在房裡一直等到深夜,才悄悄溜出去,相信這麼一個更深人靜,不會有人再在我身邊煩我。
我在爹留下來的雜蕪筆記中翻找好久,找到了張野的生平,我想那枚掌印就是他的。
但怎麼會這樣,他在自己的碑石上留下掌印?
接近碑亭時,有一道火光在碑亭裡若隱若現,像一盞鬼火似的?我立馬吹熄火摺,沿著一片矮樹潛行過去。
兩個人袖口捲到手肘上,在石碑後方低聲詈罵:「你說邪不邪門,這鬼爪子硬是塗補不周全,娘的!」那人拿一塊圬板,不斷從一旁刮起濕泥,抹上。
「別說啦,」另一名拿著火摺的人,畏懼的催促他:「你快點吧,快點幹完了事,快點回去。」
我蹲在草裡不敢亂動,連蚊蟲四處飛咬,也不敢亂動。
兩人終於像完事了,收拾東西欲走,臨走前還在石碑上吐了口唾沫。
他們往南離開碑亭,我等他們先走一陣,溜到碑亭裡,發現座基下的掌印被他們補好了?
我尾隨他們走在街上,夜很深,街巷裡完全沒人,兩人不知從哪弄來一盞燈籠,幽幽爍爍的前進,一個拐彎,看不見了。
我快步追上去,往小巷裡一鑽,赫然鑽到一處半生不熟的地方──是那間大院,錢員外造的流水堂?
大院的正門緊閉,我在門外乾耗了好久,靈機一動,沿牆面繞了大半個圈子。果然院牆後方開了一個缺口,用簡單的木籬笆圍上,方便運礦進來。
我從籬笆間鑽進去,大院裡沒人,靜得很,就算白天如何忙碌,如何了不起的構工,晚上還是非休息不可。
這時我早已找不到那兩名匠人了,我從鼓風爐室的入口,溜進流水堂內。偌大的流水堂此刻就像一片無主荒墳,充滿了黑暗和恐懼。我似乎真在空氣中嗅到一些噁心的味道,就好像腐屍那樣,在墳頭裡祟祟而動。
空氣中真的有股臭味,不完全像腐敗的屍臭,其中更有一股……一股我說不出來的怪異,很嗆鼻。
白天完全聞不出來,應該是被燒煤味給壓住了。
我循著怪味,一步一步走向流水堂的東廂,這一帶都是堆放雜物的儲房,其中有一個房間,門板被封得死死的,門楣和門縫都用厚棉布堵了起來,彷彿連空氣都不讓流過,然而在門縫裡,還是有一絲空氣流了出來,就是那股臭味。
我心中好奇極了,到底甚麼東西要收藏的如此縝密?
門板下有兩片木插梢,我蹲下卸去插梢,悄悄推門。
呀咿!
門板與門軸的咬合聲響徹起來,令我頭皮發麻,我瞥了房裡一眼,沒動靜,飛快溜進房間,把門板關上。
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那股怪味像被擠到極致後,噌一聲,全往我口鼻湧來。
我連忙掩住口鼻,一會後,才從懷中拿出火摺子點燃。
這房間說大不大,也就五六來丈見方,靠近門口處堆了一車不曉得是甚麼石粉,晶晶白白的,有一股中人欲嘔的酸臭?
我不敢靠近那車石粉,在車附近一照,有一排皺裡巴嘰像從獸身上撥下來的粗皮,一件件晾在鐵鉤上,不知道有十幾件?
我這才想起老嚴說他是製皮革甲冑的,這些生皮,顯然就是用來硝製革甲的料件,如此說來,那一車粉末是硝石還是礬粉?
我揚了揚火摺,眼前那排不明底醞的皮料,不知是犀牛還是鮫魚一類死物?
忽然間火光飄忽,彷彿被甚麼往角落裡吸去,我連忙掐住火摺子,用手護住火舌。房間角落有一幅黑色布幔,極寬大。
我忍不住奇怪,走向布幔,掀開。
一股惡寒在我脖子上散開,轉眼寒到我的肩膀,我的腳心,連我拿著火摺的手都發起了抖。
布幔後站著好幾個人,有男有女,全都衣衫整齊,靜靜站佇在那裡。
我甚至不確定他們是「人」,因為他們的樣子好怪,雖然臉是臉,胸是胸,衣服穿得似模似樣,像個人的樣子,然而仔細再看,他們的臉頰和四肢表面,都有一層不自然的油光,而且臉頰凹凹凸凸,像被塞進幾把稻草填充後,臉皮這才鼓起來的?
他們的眼神都黯淡無光,好像用幾顆燧石嵌在眼裡,假得不像眼珠子。
中央那名最高大的男子,骨骼粗橫(此時雖然詭異極了,但仍能看出這點)手腕和腿腳都極粗大,瞧模樣威武攝人,但這時卻越看越怪,越看越可怕,好像是一隻用人皮做的布袋那樣,隨時都會軟下來?
我注意到他右手,在尾指與無名指的部分,各短了一截,明顯受過舊傷。
張野,身長八尺有餘,力能搏虎,康都亂時衝殺於萬軍之中,斷尾指,不退,又斷一指,仍不退,奮死命救安平王出險,真英雄耳。
(五篇之四,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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