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莊周不疾不徐躍下白楊。方躍下，就大驚。
「你就是庖丁？你是瞎子？」莊周說。
「對！我是瞎眼庖廚，丁級。」
「丁級比甲級高明。」
「不！丁級屬不入流。」
「不入流？還是不願入流？」
「咦？……」
「剛才那是什麼手法？」莊周問。
「那手法沒什麼特別。牛一咽氣，肉就開始變酸，所以，要延遲牛氣絕的時間，支解的速度也要快。」
「血就能留在血管裡？骨、肉才能保持鮮美甘甜？」
「對！那是製成菲力、肋眼等上等食材最基本的要求，甲級廚師都知道。」
「知道，卻辦不到！你解殺牛，不用刀，卻能讓牛骨由筋節處一一斷折，整隻牛如塵土般委落地面，尋常廚師辦不到。」
「他們當然辦不到。」
「你怎麼辦到的？顯然你使用的不是技藝。」
「咦？……你一定是四處看人解牛的莊周了？那你應該知道我是怎麼辦到的。」庖丁再度訝然。
「我曾觀人殺牛數以千計，明白訣竅：牛的高矮碩羸相異，是以解牛之際，廚師身體的姿態、步履的位置，一定要不同，下刀緩急、動刀鉅微，都不得馬虎。……然而那是尋常的技巧罷了，我名之曰武功。它並不高明，頂多可以拿來宰牛，或是戰場上殺戮敵人！」莊周說。
「對！所以武功沒什麼了不起。」
「所以，一定還有什麼是比武功高明的。……是什麼呢？」
「嘿！莊周，你已知道答案，為何問我？」
「你知道我知道答案？」
「你的嘴角噙著一抹微笑。」
「瞎子看得見別人在微笑？」
「眼睛不一定能讓人看見。」庖丁平靜的說。
「意思是，當真有一種境界是超越武功的，是無法用眼睛看見的，是尋常廚師、武師，達不到的？」
「當然！那是……，嗯，姑且稱之為道吧。」庖丁微笑。
莊周的臉也微笑，一種莫逆於心時滿足的笑。可是心並不；他看見一支百人軍隊朝他和庖丁奔來，也猜到隊伍中雙抬軟轎內坐著的是誰。他的心開始皺眉。
4.
爽朗的笑聲讓莊周的眉也忍不住皺起來。
笑聲一直延續到回返至高臺上，還包括宏亮的說話聲。說話聲喋喋不休，可莊周只聽見一句：「莊周，我惠施的好朋友啊。」
第一回聽見那樣朗暢的笑聲，是在濠梁之上。
莊周說：魚很快樂。惠施說：你不是魚，如何知道？莊周說：你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道？惠施說：我不是你，不瞭解你；你不是魚，你不知道魚！
爽朗的笑聲就是在惠施說完話時，如霹靂爆裂開來，全然是勝利者放肆的聲調。關於名學與辯證，莊周不如惠施，因為他經常一下子就掉進去惠施語言邏輯的陷阱中。只是，莊周講的不是分辨名實的名學，而是人與魚心靈的交通。那種形而上的體會，惠施不懂。
這個不懂卻經常笑得很恣肆的朋友前幾日還派遣兵馬圍堵他，不讓他前來梁國呢！
「你的部隊不擅於堵人。」拾級而上中央高臺，莊周說。
「嘿，……莫提舊事，先拜見君王！」惠施尷尬地叉開話題。
棚帳下黑木檀椅內，梁惠王乜斜身軀躺著。惠施屈膝而拜，莊周直身不動。
梁惠王識趣的說：「莊夫子乃世外高人，俗禮就免了。夫子怎會見識到朕強盛的軍隊呢？」
莊周說：「因為……我講個故事好了。那是一則動物奇觀，發生在我前來梁國的路途上。一隻鴟鴞低頭津津有味吃著地面一隻腐鼠，天空恰有一隻鵷鶵飛過。鴟鴞馬上抬起頭，大聲斥喝鵷鶵：滾！」
「這則故事與朕的軍隊有何關係？」
「那一聲滾，就是鴟鴞命令軍隊喊的。」
「？」惠王還是不懂。
庖丁噙嘴而笑。
惠施突然插嘴：「您所賜爵位即是腐鼠！這就是莊周的意思。」
惠王聽信了惠施的挑撥，變臉，冷峻的說：「那你來這裡做什麼？」
莊周指了指廣場，說：「來欣賞良廚解牛。可現在後悔了。」
「後悔了？」
「不值一哂！除了那人。」
「誰？」
「庖丁。」
惠王轉頭問庖丁：「你和莊周剛才談論什麼？」
「道。」
「道？是什麼？」
「道是無形的，難以言詮。」
「是什麼？」惠王堅持要答案。
「是力量。」
「力量？」
「對！力量。力量看不見、摸不著，但感受得到。」
惠王轉頭問惠施：「惠丞相，……庖丁講的是你訓練行伍的方法麼？沙場上廝殺，需要拳腳有格套。就是那種力量嗎？」
「臣……不清楚。」惠施低下頭去。
「舞劍甩棍耍拳腳，是武功。道不是武功。」庖丁說。
「道到底是什麼？」惠王不耐煩了。
「是人體潛在的力量。……如果懂得鍛鍊的話，人體的經絡可以蓄積力量。道本是大自然運行的能量，人如果積極去修鍊經絡，經絡就宛如磁石，能夠吸納大自然的能量，那麼他的力量必定磅礡如濤濤江河！」庖丁說。
「對！……這種力量蓄儲到顛峰，飛簷走壁，甚至長生不老，有何難哉？」莊周接口。
「長生不老？惠丞相，他二人所言當真？」惠王眼睛發亮。
「這個……」惠施囁嚅地，眼神閃爍著不安。陡然，他眸眼中懾人的兇光一閃，建議：「君王，何不讓二人演練一番？」
「練武，乃用以養生，不是耍猴戲。」莊周拒絕。
庖丁不置可否。
惠王忽然笑了，說：「這樣好了，惠施既然什麼都不懂，你二人比試一下，誰贏了就取代他的相位。」
「君王？……」惠施大吃一驚。
「草民不敢搶奪惠丞相的權位。」庖丁說。
「我不需要權位。」莊周說。
「那你需要什麼？」惠王問莊周。
「我不需要什麼。」莊周說。
「不可能！人不可能什麼都不需要。」惠王斷然說。
（五篇之二，待續）
•五篇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