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武俠?怎麼樣寫才算武俠小說?
面對諸多大家樹立的傳統,古龍曾如此發自內心的自省。由此出發,古龍卸下了國仇家恨的陳套,揮灑出一片脫胎自漫長歷史、卻充滿現代感的詩意江湖。
唯有不斷延續創新的銳意,一個類型文學才會生生不息。作為一個死忠的武俠讀者,我始終深信閱讀的樂趣是類型文學的靈魂。而武俠卻不像其他外來的文類那麼豐富多變,除去金古溫梁等名家,似乎有一段時間這個類型已逐漸式微。相較之下,不管是科幻、推理、奇幻等,不但包容了名家的深度與廣度,更在龐大讀者作者的激發下,走出無限的可能性。
是不是,武俠好像比起其他的類型文學,多了一點點包袱?雖然武俠小說具有豐富的傳統,而每個武俠寫作者和讀者都必然受過去大師樹立的高峰所召喚,而進入這個刀光劍影的俠義世界。作為這個偉大傳統的繼承者,接棒的新銳作家,唯有恣肆他們內心對於武俠的渴求與想像,寫出前人未見之境地,才是對傳統最好的致敬:創意。
但創意何來?創意可能來自於題材的發想與再造,或是藝術手法的突破與顛覆。在《妖生》一書中,孫雪僮與高普在「鬼」與「妖」這兩個基礎上,為我們展示了未來武俠的重要可能,一個繼承傳統、發揮創意的傑作。
《妖生》,是由八篇短篇小說組成的合輯,前半部四篇統稱為《逆蒼生》,作者為孫雪僮;後半部四篇統稱為《古事記》,則由高普所著。孫雪僮在《逆蒼生》中,以繼承自聊齋誌異詩意的文字書寫,採虛實交錯的手法編織幻夢,用實驗性的敘事手法描寫四則獨立而瑰麗、超越生死、至死不渝的妖異愛情故事。高普的文字扎實厚重,內容則不斷叩問人性,將小人物的無奈掙扎表露無遺,在《古事記》中,他選擇了四則中國歷史的軼聞,穿插自己的幻想,撰寫成四篇互相呼應的「妖怪武俠」故事。
閱讀這一本書,讓人想起許多優秀小說。如葉言都《海天龍戰》,將歷史與人性的蒼茫、科學的嚴謹與科幻的創意完美結合;京極夏彥的《姑獲鳥之夏》,將理性的推理文類加入妖怪的奇幻要素,卻又能推陳出新、自圓其說。正如同這些傑作一樣,《妖生》以中國傳統的背景結合武功俠情的設定,演繹妖怪鬼魅的故事,編織為發揚人性與情感的戲劇,開拓出一片武俠的新境界。
「妖」或「鬼」的概念不是首次出現在武俠小說。《四大名捕鬥殭屍》即在武俠小說加入妖怪推理的驚悚要素,而早期風行一時的仙俠派武俠小說《蜀山劍俠傳》,更是揮灑一片仙佛鬥法、妖魔縱橫的奇幻山水。但面對妖怪鬼魅,這個既恐怖、又充滿浪漫幻想的矛盾要素,孫雪僮和高普,都各自闡發了前人未抒的觀點,從而讓人領略武俠的無限可能。
孫雪僮的文字詩意、節奏輕快,更在敘述的技巧上自由跳躍。讓人耳目一新的同時,也不知覺地走入作者聰穎的陷阱,無法自拔。那種在武俠世界中自然的吟哦與詠嘆,不僅古龍,更溫瑞安。
或許孫雪僮是溫瑞安之後少數具備詩才的武俠作者,不僅創作新詩,也創作古典詩詞,又擅長世故的幽默與峰迴路轉的描寫。若說高普的妖是人性扭曲與掙扎的醜惡產物,那孫雪僮的鬼,則是奇異瑰麗,虛實難辨的浪漫逸事,如同《聊齋誌異》。
曾讀過王文興教授的《書與影》,裡面大力讚揚《聊齋誌異》與筆記小說。或許是受到西方崇尚長篇的影響,筆記這個體例在華文世界並未受到對等的重視;而筆記小說常見的奇文軼事,似乎後繼的創作者也沒有認真思考其作為學習典範的可能性。就如同武俠小說一樣,武俠小說的短篇少為人重視,甚至受到網路小說連載的影響,現在的武俠小說動輒數百萬字,遠超過當年金庸的規模。這樣的發展無疑忽略了武俠短篇的重要性:這是一個最適合從事實驗性筆法的形式。
中短篇小說是輕盈的,抖落了長篇的複雜與沈重,可以有更自由的嘗試,如同金庸的《雪山飛狐》。過去在這個領域最優秀的作家之一,無疑也是溫瑞安。《請借夫人一用》、《請你動手晚一點》或是《殺人者唐斬》中,都可以窺見溫瑞安對武俠體裁的革新與突破。只可惜這些突破並沒有成為爾後武俠創作的主流,甚至少有人繼承。
而孫雪僮的《逆蒼生》不僅精神上銜接溫瑞安,在文字與敘述藝術上的能力,也直接承接了當年溫瑞安不羈的天才。
什麼是鬼?鬼存在於鬼界,與人間相近卻又互不干涉,兩者以死為橋樑。而為有極度執著的狂戀,能讓生人赴死,死人不願轉生,成為癡留人間的鬼,出現在恍惚的迷霧中,若即若離。這四則鬼話,都是綿綿情話,只是生死難辨,因而鬼氣森森,成為謎團。
每一部好的小說都是這世界的一個謎,這是馬奎斯的名言。孫雪僮則用了「鬼」這個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謎,將馬奎斯的名言充分實踐。〈異夢〉是一則隱藏在詩詞音律背後的推理;〈魚變〉是一篇純粹用凝鍊對話鋪陳的實驗性小品;〈醉影輕歌容易散〉是一個絕世武功,也是一個人生的態度;〈生門死門〉也同樣是用大量心理描寫和對白,關於愛與死的故事。
(二篇之一,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