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噹噹噹噹噹!
五聲巨響幾同一霎,金鐵交擊震人耳膜,餘音未及鼓盪兩條身影已倏然分開,相隔數丈,俱都刀舉前胸守住門戶。
眼瞪著眼,寒氣大盛,虛空彷彿有四柄無形利刃在搏鬥!
轟地喝采如銀瓶乍破噴湧而出。
路遠峰一顆心是秋分的錢塘江岸,潮浪終而復始,紛至沓來。局面遠非他所預想,彭天魄的刀法心訣已有修整,許多過去熟知的招式他因之無法借勢使力,這不打緊,對手更有股悍不畏死的狠勁,幾番幾次都採天地同焚的策略逼使他改弦易轍。如何使得,他可是「江南一刀」,高手榜上列名的人物,怎能換彭五爛命一條?是必要提醒精神,以穩求勝,卻可恨台下觀戰的吆喝令他無法十二分專注心志,那如同板眼不時暴出的聲響荒唐又突兀,感覺自己像個戲子戮力演出,追求著被品頭論足,不是這樣,這不是他想要的……他首次泛起一絲懊悔,但此刻無暇分神,緩緩調息,鷹隼般觀察對手每個可能露出的縫隙。
彭五不敢大意,他心中有了點底氣,這是他用命掙來的,「惜生」是路七那廝的盲點,果然穿鞋的腳小,百餘合下來,論內力他仍稍遜半籌,兵刃卻占有便宜,他的刀輕,比路七的「燃薪刀」至少輕了五斤而鋒銳相埒,輕即是快,所以緊要關頭每能迫得路七不敢搏命,現下他依舊要以死追名,等待時機施展從未一現的絕殺!
內息已勻,他長嘯一聲,疾撲而上。
嘯聲尖銳高亢,險些沒讓站席前列的李貴噎住,這當兒他正滋滋有味地嚼著杏脯,心頭鬆活得很!
巳時不到,他已將兩副髹得靚亮的棺槨交卸好,領了批條,帳房支了銀票,仔細摺妥內袋藏了,仗著熟門熟路,果盒裡抓了把小食裝兜,還有閒跩去鬥場晃晃。
天氣很好。陽光與風都很乾,昨兒那雪的蹤跡半痕不留,場上早三三兩兩聚了五七簇人在議論著,十丈方圓麻石砌就的擂台兩端木柱頂沿,披紅掛綠彩帶招展,顯得沾滿喜氣,看來今兒真是個好日子。
趕集似的辰光總過得快。此刻他酒夠飯飽,心滿意足,悠忽忽看著熱鬧,人頭挨擦,台下五、六百位子黑壓壓一片,盡是他不識卻知必有點名堂的人物,站席上也有三百來人,多為鎮上的買賣商家或老鄉坊,自不免亦有膀闊腰粗排不上座次的江湖野漢;但凡人多即有賭,也就有人前來兜攬,盤口三賠二,看好「江南一刀」勝出,他眼見的人幾乎都湊份子下了注,便連十筋那愣子也拍出二兩銀,唯他巍然不動,他不賭,這點他很自豪。
按他看來,今兒這場擂少了點刺激,感覺不緊湊,掄著刀的兩個人,遊走對峙的時候多,衝擊交刃的時候少,不見紅難令人血脈賁張,可台下卻時有暴采如雷,為怕人笑不識門道,他便也隨著眾人扯著嗓子吆喝,且更張狂。
便在差點教他給杏脯掐了喉嚨的嘯聲之後,台上形勢驀然丕變!
只見身量較瘦那人長刀急劈,銀虹暴漲似狂風疾雪攻向對手,另一人──料想就是「江南一刀」──亦挺刀相迎,叮噹鏗鏘雙刃交響,密如聯珠無有斷絕,晶芒閃幻如銀蛇亂舞,日頭下看得分明,攻固攻得急,守也守得穩,周遭采聲亂了套,彷彿來到市場。
這一合雙方再沒避讓,始終纏在一塊,半炷香後,較瘦那人似乎不敵,招式漸緩刀光亦漸闇,另一人頓時轉守為攻,搶占機先,再不多時,較瘦那人閃避不及右腿濺血,此人竟極是悍勇不退反進,雙方交錯一霎,那人左肩一片血肉拋飛,右手卻柔弱無骨,倏然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反手一刀刺入對手背心。
變出肘腋,采聲雪崩似滑落,滿場靜到極點,隨即驚嘆詫異嗡嗡四起,再來是繃緊鬆弛後更大的喝采,潮浪一波更接一波。
在極安靜的那一瞬間,李貴看見坐席上一個女人倒了下去。
【捌】
段虎在鳥雀噪鳴聲裡醒來,天色透亮,後園那方一片嘰喳撲翅的聲音,慌失失地。
小東西們怕都餓急了吧,聽聽,那聲響。
起身,梳洗,更衣,上午有幾起過路官兒會來拜候,後晌得接見布政使按察使運鹽使并知府知州,談京師年例發配,眼見不得消停的一天。
這會園裡靜了下來。趁早膳未齊,先去瞧瞧那些小東西。
牠們都吃飽了。繩網圈籠的鳥園內,所有鳥雀卻都瑟瑟縮縮,扎在低矮的樹椏上不飛也不鳴唱。隔著細麻編成的繩網,小東西們三三兩兩,不是舔著毛爪洗臉,就是懶怠怠地曬著太陽。
十九隻一隻不少,牠們或黃或白或花──最多還是雪一般的純白──分別來自暹邏與波斯,清一色均有雙碧瑩瑩的眼睛。
他愛這些眼睛。高山湖水綠的寶石,在細微光線明暗下幻閃著不同層次的森翠光芒,多麼醉人。
那是一種迷魅的顏色,瑰麗掩護慾望,澄透遮蔽無情,最能貼合他的心境。
他走過去,有幾隻小東西站起來繞著他打轉,更多的還是躺著不動,只濛瞇著眼打望他,算是招呼。他伸出手,讓那幾隻繞著他的用帶刺的舌頭舔舔他的指掌,再慢慢走一圈,讓那些躺著不動的也舔舔他的指掌。
他因這些眼睛後面含括的不可壓抑的野性而寵愛牠們,世間僅有一樣事物比牠們更令人飢渴想望。
權勢。唯堅剛權勢最讓人飽滿豐足。
權勢是金子和血築成的城池,兩者互補互倚,缺一不可。成分上,有些是金子多點,有些卻是血占得多些,但依據經驗歸總,血比金子更重要。
爵位係他的第一桶金,積可以聚成小湖的血水掙來的。利用這桶金,他賺得了第二桶、第三桶、四桶五桶六桶更多……以至於坐擁此刻;所有金子既有形又無形,有形的乃看得見的數字,感覺它們沉甸甸搖晃人心的重量,無形的則為取用時方能展現的價值,那是關係、網脈、信任、隱私、把柄、名聲……
彼時獲知封侯,他立馬交卸兵權,表現得忠心耿耿恭儉溫良,開始另一層次的經營。
「唯列爵不治民,分藩不錫土。」此為太祖親定之規,然數代以降,於地方上,本朝諸王權勢之大,漢唐宋元皆未可及,「公侯俛伏拜謁,內外大臣,禮無與鈞」,縱內閣首輔亦不能免。
天下者,朱氏之天下!侯又如何?想昔初建國開業,淮西勳貴,哪個不也起碼封侯?到頭來殺個乾乾淨淨,幾人得好下場?
在絕對權力的統治者眼裡,侯不過是隻尊貴的螻蟻。
他,段虎,絕非徒具驍勇的傖夫!
現下他已積攢了相當籌注──尚未足夠,卻依稀看見擘畫中樓閣的輪廓,不再是癡人夢囈;那七寶塔尖的瓔珞,彷彿敻遼夜空高掛的北極星,閃熠恆定地引指他前進。他很滿意!
「江湖草莽,桀驁不馴;釜底抽薪,無損有餘。」當初透過王爺取得當今御准的策略,看來成效斐然,每設一回擂台,就有一名高手傷折,甚或是兩個,短短幾年,就有三、五十號名氣嘎蹦響的在這兒把他們的理想化成了腐草螢火。江湖人極危險,仗著有點本事就誤認自己手執的是庶人劍──誰保沒有?準成會有──而指三道四,可厭!攔路石頭定要踢掉,寧枉勿縱。
殺人有講究,最佳手段莫過借人之刀。「武無第二」的觀念,是深植於絕多數習武人心底千年不醒的夢,利可拒,名難放,顏面更重要,這便有了絲線,可以撥動操弄。
統治者只喜歡怯如羊羔的順民,這心理他和王爺與當今並無二致,正因他們皆屬同類,故爾勢所必然要走向衝突;王爺鷹視狼顧但無征伐之材,龍椅上那人則沉湎酒肉豹房,機會不壞,在玩弄異己、入吾彀中這個遊戲裡,他們既是對手亦是同謀,而他不認為自己做不成黃雀漁翁。萬丈高樓平地起,英雄不怕出身低!臭和尚能,他也能!
至於曾經給予出去的財富,若果可以,他願當作是恩惠,如此最好;若果不能,必要時他也會毫無顧忌地收回,寄存與給予,於權勢者眼中,本就沒有一定分界。
這麼想著,他微微笑了。
【玖】
出白露鎮半里,一灣小河由西向南,隔開大小兩座山巒,夾河兩岸麥田隴隴,秋種已播,這刻麥苗像一垛垛仰天揎臂的小草,綠挺挺延伸至左右山腳。
小的山巒纖纖細細,像個筍形,山上茂林修竹,顯得秀美,大的那座山巒則圓鼓鼓的,好似個饅首,滿山蒼松古柏,鬱鬱蔥蔥,坐在那兒,渾厚又樸拙。
因著沉靜,因著松柏,這圓形的大山便成為白露鎮民的安葬之所,屬於共有,一座座墳塋沿山而築,有的高,有的低,但多數群聚,雲霞相伴,獐兔相依,朝曦夕照,風露滋潤,雖非人間勝景,倒也算得上春來也鳥語花香,秋起時山明水秀。
自山頂眺望,河水如翠帶蜿蜒,白露鎮便在南面,共小青山呈犄角之勢,人家星羅棋布;日間人潮似蟻,夜深爝火千燈,當真遍地風流。
秋已將過,松柏以姿態告訴了山,而山不語,正如那飄帶的小河從不交代流向一樣。
或許,它們交換了心事也不定,只是用了另一種方式──以承受,以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