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花斧冰冷的斧刃平貼在海兒臉上時,海兒的聲音突然變得既清晰又冷靜:「我真的不知道兩儀心法在哪裡,如果割碎我的臉妳就願意罷手,那邊的桌子上有鑿刀。」
海兒看著江嵐的臉,眼神清澈靜定,這時她心中有個更清晰的聲音說:「我要活下去。」
江嵐心下大奇,奇的是幾乎沒有人敢直視她這張臉,更奇的是凡是女人,不論容貌妍媸,絕不肯讓人劃傷自己的臉,這小姑娘竟然能說出這番話來!
她眼睛一瞇,射出一道兇光,心想等我割碎了妳的臉,若妳還能說不知道,那一定是真不知情吧?到時我就殺光所有人,一把火燒了這裡,毀掉所有泥娃娃,若真有祕笈也絕不能讓董恆先拿到!
江嵐放開海兒,走過阿廣身邊,去取他身後一張小桌上的鑿刀。桌上滿是泥巴,但整整齊齊地放著七把竹刀,是在泥還軟的時候修細部用的,挨著竹刀排著三把小鑿刀,是在泥娃娃硬了以後修飾不平整處用的。她輕輕伸手拿起鑿刀,阿廣聽見細微的刀刃碰撞聲,極為不安地側頭傾聽,卻沒有回頭看她。她慢慢拿著鑿刀走向海兒,阿廣只是盯著地,絞著自己的手指頭。
江嵐蹲下來一手捏住海兒的臉,一手拿刀就往她臉上劃,第一刀從左眼的眼角慢慢滑向臉頰時,海兒很想推開她逃走,但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也不能逃。她的雙手緊緊按在地上,指頭慢慢失去血色。
「怎麼樣?想起來了嗎?還是再來幾道口子妳腦子會清楚些?」
「哼。」海兒歪著嘴笑起來,她的臉被捏在江嵐手裡,這個展不開的微笑帶著一道血痕,看起來十分詭異:「這刀太鈍了,劃不深,還有更利的刀不是嗎?」
「……妳嘴硬也只有現在了。」江嵐放開她,起身去拿桌上的另外一把刀。
這是妳逼我的。海兒看著江嵐的背影,目光冰冷陰暗。
江嵐把手上的刀丟在桌上要去拿另一把鑿刀時,阿廣突然尖叫起來,聲音既不像活物也不像木石之聲,他慢慢轉身望向江嵐的手,目光呆然,平靜得像是將要睡去的孩子。
「我是女媧娘娘一鞭子給甩到世間的泥點子,」海兒越過阿廣的背影看著江嵐小聲地說,當時她就是這麼對手中的泥說的,那時她還小,心裡害怕泥裡的死人,可是她必須回到作坊,必須學會一技之長,所以她小聲地說:「將來也要回到塵土之中,憑哪一點我得要怕!」
這時松風還想趁隙砸董恆,雲深死死扯住了他,董恆不勝其煩要過去先結果這小道童,浮塵拚盡了全力才勉強牽制住董恆,事情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驚得停下了手。
一直沉默不說話,在角落絞著手指頭的阿廣突然抄起一把鐵鏟,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他一鏟朝江嵐打去,使一個虛招掠過,又翻作劈砍,一轉身朝她腰間劈去,正是那招「春燕剪水」。
江嵐沒想到這傻子身上帶著功夫,勉強舉斧格開,臉色一變,心說這裡頭是玩什麼花樣,他怎麼會董恆的春燕剪水?該不會從頭至尾就沒有什麼兩儀祕笈,是姓董的暗地收了個徒弟,設了這麼個局來對付我?那無沾死前早就神智不清,說得什麼也聽不清,祕笈在萬家塘,說有這麼一句話的也是姓董的,該不會這畜生暗算我?
就這麼一想的工夫,江嵐就錯過了她唯一的生路:立刻去解董恆的圍,兩人聯手殺了阿廣。
阿廣使的的確是春江劍法,卻比董恆的劍更凌厲,運鏟如風,陰柔靈活的招式中挾著剛勁,因為他身上還帶著兩儀心法。
無沾真人遇雨投宿的那一夜,夜中雨消雲散,明月清輝灑落,真人一時興起在庭中演練起這兩儀心法,讓阿廣看了去。無沾真人曾試圖將此心法傳給好幾個穎悟的徒弟,卻沒有人練成,竟被一個鄉下小夥子只看一遍就學會,無沾真人心下大奇,但此人是個傻子,他只能長嘆天真未喪而能得兩儀之妙者難遇,當夜飄然而去。
爹媽過世後海兒知道自己必須設法餬口,便逼著阿廣學手藝,阿廣幾乎連話都不會說,人說的話他也好像聽不懂似的,但海兒抓住他的手說:「你看!你的手和我的手是一樣的,我能做的,你也能!」
阿廣仔細地看著海兒的手,海兒拿起一塊泥土,他便也拿起一塊,不管海兒做什麼,他只要看見了就能立刻學會,做得又快又好,海兒才知道阿廣對動作的記憶力非常驚人。浮塵也知道這件事,所以他先用計引董恆出招,只要阿廣學會了春江劍,就能對付江嵐的宣花斧,等解決了江嵐,那斧子他也學會了,春江劍就不是對手了。
海兒本不想讓阿廣學會武功,枯燈和尚找上門時說阿廣是百年一見的練武奇才,卻又不能明辨是非,最好讓他進少林寺,從此佛前修行,平靜度過一生,但海兒卻不願如此。
她知道她是在利用阿廣的天賦,可若不如此,董恆一定會殺了浮塵,她沒有選擇。
江嵐很快就敗下陣來,阿廣又翻回頭去打董恆,手中鏟變作斧法使開,鏟子不如宣花斧笨重,更加靈活,其中又有兩儀心法揉進去的柔勁,春江劍沒過幾招就節節敗退,董恆臉上一片死白。
江嵐傷了一腿,渾身是血掙扎著要站起來時,海兒靜靜站在小桌邊,看著桌上的竹抹刀和鑿刀,鑿刀上沾滿了她臉上的血,被隨便丟在桌上,打亂了竹刀的排列,竹刀上也沾滿了鮮血。
「無沾真人說的泥娃娃就是我哥哥,」海兒輕輕地說:「因為他沒有心,就像泥人一樣。事到如今,就算妳求饒他也不會收手的……」海兒的手指輕輕撥弄桌上的竹刀,垂下目光不看滿臉是血的江嵐,心想像阿廣那樣不看人的眼睛的話,真的容易多了。
「這些竹刀都是哥哥親手削成,我也不知道七把竹刀有什麼分別,但是只要次序一亂,他就會發狂……」海兒知道哥哥的心智非常簡單,只注意改變了的事物,只有在單調中他才會安心。他只會把所有發生變化的事放在一起思考,不會知道「是江嵐弄亂了竹刀」,在他心中是「有兩個從沒見過的人出現了」,然後「竹刀的次序亂了」,所以他會消滅這兩個從來沒有在這小屋中出現過的人。
「殺妳的,是這七把無刃的竹刀。」海兒冷冷地說。
江嵐扭曲的臉孔布滿恐懼,她掙扎著爬到桌邊,伸手去抓桌上的竹刀,海兒靜靜退開一步,看著她滿是鮮血的手在桌上盲目摸索,竹刀掉了一地,她跪在地上抓起小竹刀,擦去自己的血,想看清竹刀上是不是刻有銘記能讓她重新找回次序。
海兒知道她不可能把竹刀排回原樣的,因為阿廣心中的秩序,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海兒什麼也沒有做,心知她這時的臉一定就和江嵐劃傷她的臉時一樣,扭曲猙獰,帶著殘酷的冷漠。
董恆慘叫一聲,他一失手,被阿廣用鏟子生生砍下一條左膀,董恆咬牙忍住疼痛,使個虛招逼退阿廣,奪路逃出。浮塵看見阿廣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雙眼還像往常一樣空茫平靜,看得他心裡發涼。
阿廣手中的鏟子邊緣滴著血,他慢慢走向江嵐,高舉鏟子正要朝她腦袋上劈時,海兒說:「不要。」
海兒看見阿廣臉上濺著血點,手裡的鏟子沾滿了鮮血,他剛剛用這鏟子生生斬下一條臂膀來。她雙手顫抖,但聲音卻非常平穩,這是她和阿廣說話的聲音。
「哥,別殺她,」海兒慢慢在江嵐身邊蹲下,江嵐面色如土,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了。
如果哥哥殺了人,枯燈大師就會回來帶他走。
「你看,她的手,跟我的手、你的手,不是一樣的嗎?」海兒說,但她拉起江嵐的手,擦去鮮血,才發現她的左手早就讓火燒得變了形,除了拇指以外,所有指頭最末一節都不見了。
「不……不一樣……」阿廣有些畏怯,吞吞吐吐地像學堂裡書背不上來的孩子那樣低下了頭。
鏟子落下時鮮血飛濺,落在海兒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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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廣又回到角落,坐在一地碎掉的泥塊裡捏著另一個泥娃娃,一模一樣圓潤的小臉,寧靜的笑容,像是在這一切發生之前,他手裡正做著的那一個。
海兒頹然坐在阿廣身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妳有沒有想過……」浮塵輕聲地說:「也許離開才是他最好的歸宿?妳想要的只是永遠不會離開妳的親人吧?不要把他關住……」
海兒抬起頭來,在屋內幽暗的微光中淒然一笑:「不,一直被關在外面的是我啊……」海兒茫然地瞪視前方,目光離開了此時此地,飄向遙遠的過往和未來。
阿廣絕不會了解她的悲傷,她的哥哥永遠是個栓來的泥娃娃,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和哥哥一起活過來,也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過來了,海兒突然覺得她一生的努力只是為了一個幻覺,娃娃哥哥畢竟不是真的哥哥。
什麼是哥哥的歸宿?她的歸宿又是什麼?為什麼不能就這樣作彼此的歸宿就好?也許她已經不配當哥哥的歸宿了吧?她畢竟利用了他。
海兒眼中的淚水終於落下時,阿廣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回過頭去,阿廣立刻避開了她的目光,不安地垂下頭。
她知道阿廣會一次又一次走回自己的世界把她丟下,而她永遠不會知道哥哥的歸宿是什麼,自己是不是為他作了錯誤的決定,但是她在他鬆開手之前,緊緊抓住了哥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