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繼續有奇魯籌辦的【黃金之心．抒情武俠】徵文活動的稿件上場播放，也歡迎各位盡快提筆來戰！

　　另外還有去年我讀完甫出版的徐行《跖狗》立馬寫完的書評──晾了一年餘未發表，時至2013年的最後一日方才省起，倒也是種奇異機緣。今時再讀此篇，總覺得有些東西已然不符合自己對徐行武俠的看法，不過還是不妨礙端出來和諸位說說彼時我認為其武俠的魅力之所在哪。

　　　　　　　　　　　　　　　　沈默
　　　　　　　　　　　　　　　　　　寫於102,12,31

作品編號5：〈隨和的靈魂〉

有人說，我是一個罪大惡極的人。

有人說，我是一個忠臣。

更多人說，我是一個能征善戰的武士。

但更多人說，我是一個禍亂天下的巫師。

我是，伍子胥。

＊

遠逝的靈魂該悼念著誰呢？我的靈魂如飛蓬般，被狂風拋來擲去。沒有人替我築一道墳墓，所以，陰曹地府沒有我的名號。我入不了黃泉，卻也不屬於人間。偶爾，我在江中只剩白骨的屍首，仍會傳來陣陣凜冽的冰冷。那時我會嘆息，人們說我的嘆息能興起三千江波，於是替我立了一座廟。但是，就算祭祀我，我也無法得到一處安身的所在，更無法藉此上達閶闔，列座諸仙。

我只能飄著，飄著，等待有一天我的墳墓被立起，我的名字被一劃一劃刻在石碑上，到那時，我就能消散了。不再神不成神，鬼不成鬼。吁嘆呀……

我不否認，我是一個滿身罪惡的人，而我並不後悔。

在我的熱血尚未流乾之前，我的肌腱強壯，我的靈魂狂猛。在哥哥教我劍法的時候，我們總是會練習。而我把那每一次練習，都當成實在的打鬥。故而哥哥時常被我傷到，我愛他，他不曾介意我的剛戾之氣，他是個溫柔的男人。甚至是我在外與人不悅，劍染了血，他依舊對我沒有打，也沒有罵，只是勸說，就算他絕對有能力痛揍我一頓，哥哥的武功比我高強太多了。但他是天下最隨和的人，沒有人能對他升起怒火。就算是王要殺他，他也從了君命，而毫無怨懟。

我愛他，愛哥哥，這個完美的人。所以我要報仇，殺死楚王。那該死的，殘虐的楚王。

而我也愛父親，他是一個老臣，也是一個偉大的父親。從小，母親就得病死了。是父親將我和哥哥撫養長大。聽爸爸說，母親的性子是很烈的，我的肉體中流的，大多是我那記憶希微的，母親的血。而哥哥，則像他一樣。父親的個性，就像哥哥一樣隨和，只是隨和之中多了點主見。我多麼希望父親不要有主見，我欣賞這點主見，可這點主見也惹來了殺身之禍。

那可恨的楚王，為太子娶妻。見了新婦的美貌，竟罔顧倫理，強暴了他的媳婦，並納為己有。父親看不下去，於是勸楚王行為不可太過放縱，否則必然招來禍端。

楚王一怒，就囚禁了父親，準備處死。我和哥哥自也不能倖免，楚王殺人，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哥哥就是太溫順了，竟然想陪父親一起死。父親也真是的，分明是楚國巫法最厲害的男人，卻不願用在楚王身上。爸爸雖然把巫法傳給了我和哥哥，但哥哥沒有天賦，而我還太年輕了，巫法是越老越強。唉，若父親在生存上也有點主見，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但他沒有。不久，我為了救父親和哥哥，用自己半身的血獻祭。劈了一道大雷在楚王的宮殿上，卻打偏了，有一個強大的人阻礙了我。我知道，是父親，他不願我背上弒君的罪名，傻父親，真傻啊！於是我拖著虛弱的身子，逃離楚國。一路上，我見人就殺，殺了，我就喝下死人的血，吃下死人的肉。巫法只能用血催動，而我的性命，也得要維持。維持了，才能報仇。報償殺父屠兄的血海深仇，在來到吳楚邊境時，我聽到了父親和哥哥的死訊。我發誓，我不再用巫法，因為我要積蓄力量，直到那一天……

＊

只殺仇人，還不足以稱為惡人。我是這麼想的，我也殺了很多對我有恩的人，用哥哥傳授我的劍。一個好心的漁父，渡我過河，為了不讓行跡漏洩，我一劍刺死了他。當我餓到雙眼看不見的那時，有一位洗衣的老婦餵我吃粥。等我吃飽了，也砍下了她的頭，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蹤跡，或是妨礙我，報仇。所以當接濟我，重用我的吳王僚對伐楚不積極時，我就和公子光共謀，把我在吳國收的徒弟專諸送給他，讓專諸在筵席上絕妙無倫地刺殺了吳王僚。

我的劍法很強，我的徒弟也很有天份，我喜歡他。我的主子也待我不薄，他是我敬重的人。但，誰也不能阻止我復仇！我從來也不在乎和野心家合作，我來吳國，不是要找明主賢君，而是要，報仇！

＊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們，攻進了楚都。那時候，殘暴的楚王已經死了。但不要緊，我的復仇之火，豈是一縷亡魂能夠熄滅？我下令，全城屠殺，不留活口，要讓楚國萬劫不復！那時候，滿地的鮮血淹沒了腳踝。而後，我把數十年積累的法力，和這戰場上所有的鮮血，都催化為毀天滅地的巫法，高聲一喝，三十萬道晴空巨雷一瞬劈下，楚國的宮室與宗廟，能擊毀的，擊毀。沒擊毀的，燒毀。楚王的墳墓也被打碎，他的屍首棺木，曝曬在光明之下，我熊熊的復仇烈火，把那暴君的屍骨燒成灰燼。

哈哈哈哈哈……

少了復仇，我的人生似乎缺了什麼。我開始溫順、隨和，就像父親和哥哥一樣，我失去了幹勁。我決定把餘生都用來報答助我復仇的吳國，吳國的霸業擴張，而一旁的越國蠢蠢欲動。我擁立的公子光，或者該稱他吳王闔閭，在和越國的戰爭被殺。但他的兒子夫差即位，隨即打敗了越國。戰場上，我看越王勾踐和年少的我，太像了。如果不讓他死，他日吳國就和楚國一樣的光景。

然而夫差不聽，他放過了勾踐。向北和中原爭雄，我知道，其實連年用兵已經耗盡了吳的國力。所以我勸我王，但是他不聽，他不想被父親比過去。我雖然隨和，但終究還是有點堅持吧！我犧牲了三百人，催動巫法，製造大旋風，把從海路遠征的吳軍逼了回來。

但，這種下了我的死因。等吳軍回國，我又苦勸吳王固守疆土，勿再北上，越國已經有竄動的徵兆。但我殺人作法，逼退吳軍的行為，卻反倒使吳王連聽也不聽，後來，不知是誰，一個小人物，和吳王說我是越國的細作。於是，我立刻就被下獄處死了，那時我也不抵抗，還感嘆地留下遺言。我還記得，我說：把我的眼睛懸在城上，讓我親眼見到吳國的滅亡。

啊！真像父親和哥哥啊！

哈哈，哈哈哈哈。如果是當初的伍子胥，怕是早殺了夫差，另立新主，而不會這麼曲折了。想當時，我的屍體被不滿我話語的吳王丟進江河中，他不欲掛上我的雙眼，成全我的遺言，讓我看見吳國的毀滅。不過，雖然看不見，但，我聽到了。

聽到了，又能如何呢？我的骨血已被江水沖盡。我只是一縷隨和的靈魂，一如我的兄長，我的父親……

吁嘆呀……

======

作品編號6：〈名敗號無勝〉

一彈指即是六十剎那，而聞名天下的飛刀飛過六尺三的距離，也許連一剎那的時間都用不著。

人怎麼可能會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想起那麼多的事呢？

自幼時習武少年有成，自視無敵卻挫於瀟湘，敗於鐘二，不敵崑崙，險些命喪於還玉，論一生之所成，到今日竟仍無建樹。

若問能有機會重來，會不會不再執於頂峰？樂享於江湖中前列之名呢？

此種發想自然可笑，但若真能如此，公孫無勝仍然會是只敗不勝的公孫無勝，永遠也不會變成公孫不敗的。

因為事如果做錯了，也許重來來過還能夠有所更改，但是人錯了，不問重來多少次，也只會一錯再錯罷了。

就算能得天下一流高手之名，卻要我將那些豬狗不如的三流劍客一一擊殺，並以此傳頌江湖，這等無趣無用之人生，必定比死還要痛苦，比錯還要更錯！

這一生中出手四次，雖然未得一勝，但卻無愧於心。如此年邁，還能遇見這名年輕知己，也算是老天帶我不薄，只可惜日出將至，我倆必須性命相博，沒有時間再對酌幾口。

那飛刀終於來到眼前，小李飛刀例不需發，若我不敗，這世上還有誰敗！

　　讀完徐行的《跖狗》三大卷，我從原來認定她採取了嚴肅文學對人性幽微的辯證筆法以結合武俠，到改為相信其武俠取經更多的部分恐怕還是日式小說的精髓，尤其是松本清張《砂之器》、森村誠一《人性的證明》乃至於宮部美幸、東野圭吾那一類的社會派、庶民推理（當然了宮部比當紅的東野實在優異太多了，有時候東野的佈局總讓我覺得太典型化，太容易讓人產生理解，不如宮部的節制、含蓄有勁）──除了以低階警探或平凡老百姓般的底層人物取代神探進行日常推理外，還有對人心（人性）極為絕妙的研磨與思索，在殘破的、各有靈魂缺陷的人物風光裡，演化我們對人的認知與想像。

　　徐行最厲害的地方或許就是在武俠裡引進了日本社會系推理的查緝調性，將傳統裡那些天神般的高手一個個拉扯下來，使之降落人間，且持續地往地獄下墜，一如那些神探譜系的衰亡，揭破謎底的不再是萬能者，而就只是與犯罪者處在同一地塊上、做出其他選擇的凡人。這也就是說，徐行進行了一場隱密而無聲的改革，她命高來高去的武林人物變得庸俗、軟弱且充滿破綻，並透過捕快（古代底階警察）們與江湖人物的互動、糾葛，把那些隱藏在人心深處的黑暗與溫柔，全都掘墓般的挖進了字裡行間，製造了另一種「顯」的江湖──

　　我所喜歡的大小說家駱以軍大王在《跖狗》推薦序裡說徐行武俠兼得Italo Calvino的「輕」、「繁」兩訣，可惜的是我不能苟同。我並不認為徐行有達到輕與繁的高度。但她在小說「顯」的面向的確有出色的表現，把視覺想像的層面擴展到詩意淋漓、意象飽滿的等級，譬如血衣劍、禍水劍、回天刀、火焰刀、天奪劍等等武學、武器設計與技擊場面，都漂亮、到位地演繹了武林人生存險惡局勢的為難與困頓。

　　而我個人更願意做如此判斷：徐行的武俠本事在於「準」。特別是對人物心理教人吃驚的超準度描繪，讀著、讀著經常會被她筆下的人心之傾覆、千變萬化搞得暈頭轉向，好像人的心承載著無以計數的深淵，每一個深淵裡都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謊言與眼睛。是的，眼睛，我感覺到徐行的眼睛在那些語詞的裡面正隱密地起伏、流動著──

　　單單看徐行何以要安排狗子和梁雨末成為小說裡兩個眼光最準的人就不難明白她的世故之眼怎麼樣深入江湖狂亂。狗子、雨末都擁有抓住足以發動千人殺戮之禍水劍運行軌跡的絕對目光，唯也就是這兩個人物的行事最反覆，最使其親友傷心──但思維細密者不難發現這兩人的背叛舉動其實都非常突如其來，顯然醞釀著某些微妙的意思──因為他們可洞見所有事物的運行與竅門，方能安排瞞天過海之局，讓他們所珍愛者逃出生天。而果然所有的背叛都不是背叛，背叛在此是一種壯烈的犧牲意志，到頭來都是信任、忠誠的反向證明。這一點也頗為符合庶民推理的溫暖風情，往往那些邪氣森森的種種，只為了在最末勾引一個更大的明亮出來。

　　眼睛，確實可說是《跖狗》至為緊要的關鍵詞。徐行在小說尾聲裡自己不也這麼說了嗎：「如果這個故事有一個說書人，能看穿一切，比奔雷眼更準、比眠獅之眼更深，穿透一切表象，聽見所有未曾說出的話語，他就會知道，狗子最後一個眼神中的愧意。……」這段敘述，明顯是寫出五十四萬言武俠的徐行再也無法遮掩對古嘉義、狗子這對兄弟的同情、終於忍不住現身坦白的呈堂證供。

　　因為有穿透一切表象的能力，所以徐行才能百分百發揮她最吸引人、也最有成就的心理寫實技法。其對人心細節的分析與辯證之精彩，在小說裡比比皆是，隨便舉幾些例子：「他可以把所有的尖叫和怒吼都釘進棺材裡，可他再也不會是原來的他了。／狐狸可以不壞封緘而取物，但人更可怕，可以不動一根手指就摧毀他人的心，不傷一根汗毛，只是心永遠改變了。」、「因為知道這個了結，也會了結了她自己。／如果殺了仇人，心還是無法安靜下來，又該怎麼辦呢？／這是李延年心底的恐懼，她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人都是痛了才會說的……寂寞的時候什麼都會說的，神仙也會說溜嘴。」……每個精準的心理切面都翔實得不像話，好像那些辯證就在我們的內心，我們隨時都會跟那些人物一樣，為了自己與他人不可能顛撲清晰的心，迷路在絕大的命運底。

　　徐行這位能夠準確計算人心的武俠人有多聰明呢，從她在小說進行中常又以說書形態隱喻該章節、整部小說的未來走向，就可以瞭解她對人性程式的巧妙運用，故事裡的故事（書中書、謎中謎），就像是她在《跖狗》卷三描寫的民俗技藝雙連環一樣，環中有環，一個套著（結著）一個，隱藏與暴露的思辯，不斷分歧又回歸的路程──沒有浪費每一個出場的故事，她把所有的故事都串在了一起，不但故事與故事相互印證、隱喻，且能更準確無比地揭示著人物的集體宿命。

　　因為對人心的超越性認識，所以徐行對人物執念的理解與營造也十分教人驚豔，文本裡的角色每一個都有一強烈動機，我是說超越生存的目標，不說李延年、葛念念、郭繁等人，就說一些串場女性配角，如長遂、槿心、墜兒等等，都有著猛烈的姿態，會為了活著以外的東西拚命，更不用說頑固地信仰兄弟情義價值的陽剛男性，甚至連眠獅這個組織也都有相當遠大的維護天道的信念──

　　就是這些「執」，為了某種崇高目標而停止思索的狀態，導致更大的悲劇命運，其中以緊咬著不放的李延年和古嘉義尤其如此。他們不懂得放手，他們都相信自己的意志，相信自己在討回正義，也認定真相只有唯一一個，不可能有別的，最後自己親手造成無以回天的斷裂風景，使得《跖狗》瀰漫著希臘悲劇式（英雄敗亡於英雄自身的意志）的氛圍。

　　徐行以弱水劍法的「解」字訣，通篇貫串了江湖人物的執正是江湖生死動亂不休的根本緣由。然則，懂得解的人物都死了，想要讓姊姊李延年自由的紅漣死了，願意放手自己最珍愛的親人以換回大家都活著的狗子也死了。追查真相究竟有什麼用呢？那種鍥而不捨的執，到後來都成了要命的禍害。徐行以非常深沉的敘事力道，指出了人心的終極恐怖。

　　於是我不無偏執地認為《跖狗》到頭來想說的只是：「人心才是真正的禍水」。

武俠散文，我想定義得扭曲一點。這次競寫，非以現實時空為基礎，而是請作者創造扮演一個武俠人物，以此人物的身份寫一篇抒情散文。

　　繼微武俠、一行武俠、詩歌改寫武俠徵稿後，明日武俠電子報【武俠，非你不可】徵稿系列活動更進一步把覆蓋式書寫概念含括到更大的藝文範圍，推出第五彈抒情散文武俠，歡迎各位大膽向諸多經典與前輩群像進行挑戰與改寫。

　　抒情武俠散文徵稿條件如下：

　　題目自訂。篇數不限，多投多得。字數限定於2000字內（含標點符號）。但有得商量，情不自禁真要稍爆字數也可。

　　截稿日期暫訂為2014年1月15日。

　　投稿請寄lsy314@gmail.com，並在mail主旨註明：「抒情武俠散文徵稿，發表者＋篇名」。本投稿活動由明日武俠電子報主辦。刊登步驟有二：一，所有來稿皆由本報主編進行初步篩選，錄用者將搶先發表於每週一次的明日武俠電子報，此部分恕不計稿酬；二，截稿後，由本報商請評審討論擇出首獎一名、優選兩名，優選者致以新台幣一千元整獎金，首獎之人致以及新台幣三千元整獎金。若願捐贈明武報繼續辦理相關活動亦十分歡迎、感激。境外人士必須提供台灣帳號及地址（親友的帳號亦可），若造成不便，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