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無虛席的課堂上,麥可• 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教授與學生們針對道德的兩難困境展開熱烈討論。除了道德議題外,教授對於「市場」的存在也有一番見解。
在今天,市場機制滲入了社會的各個角落,道德和價值觀的爭議在市場機制的理論前似乎不堪一擊,但桑德爾對這樣的現狀提出質疑。時值歐債危機愈演愈烈,全球陷入混沌之際,我們更該好好思索今後的「市場」問題。
問: 歐債危機中,我們可以發現市場似乎左右了國家政治。但在這樣的背景下,希臘人民卻在日前的大選中爆發出累積的不滿,大力反對符合市場需求的緊縮政策。您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
桑德爾: 此次選舉當中, 反對緊縮政策的政黨挾著希臘的民意支持發展壯大起來。不過,歐盟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 卻希望希臘執行符合市場需求的緊縮政策。市場的力量如今已成長到能夠壓制希臘的民主主義,而希臘國民則透過大選這樣的民主程序表達對市場的不滿。我對希臘國民的做法表示認同,但這並不意味著可以讓毫無限度的財政支出合理化。
我肯定市場經濟的存在,市場可說是經濟活動的重要工具。但現在,市場經濟的機制理論卻侵入了太多社會層面,甚至擁有了定義、裁決整體社會價值的影響力。我們可以說,這30 年來,已形成了一個「市場社會」,這一點在歐洲和美國尤為顯著。我認同市場經濟的存在,但這跟「市場社會」完全是兩回事。
問: 在日本,針對是否透過調漲稅率來解決龐大的國家債務以及高齡化社會問題,也引起了熱烈的爭論。在這樣的情況下,市場的動向是否又占據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呢?
桑德爾: 我認為這些討論或許有些過於偏重金錢問題了。我們的未來應該追求什麼樣的社會價值觀?而我們又該以什麼樣的社會為目標呢?政府一旦忽略這些問題,便會找不到施政方向。
問: 或許只要將一切交付市場機制,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您的看法如何?
桑德爾: 目前市場經濟的機制原理已經開始介入許多道德層面的問題了。比如說,為了讓成績不好的學生進步而祭出了金錢獎勵,用錢誘惑學生讀書;還有黑市票劵市場高價出售醫院候診券,可以讓患者免去排隊的時間。我身邊還有很多市場機制介入了攸關個人的生死或名譽的例子。在我看來,這些不是金錢應該介入的領域。對這些情況,我在我的新書《What money Can'tBuy:The Moral Limits of Marlets》中做了詳細說明。
問: 您可以明確地劃分出市場經濟機制應該及不該介入的領域嗎?
桑德爾: 這很難一概而論。我想強調的是,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應該多花些時間來討論。但可惜的是現實不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市場機制已經被各式各樣的問題當成了萬靈丹。
問: 為什麼市場機制原理能在全世界獲得優勢呢?
桑德爾: 我們不能忘記在這之中,政治因素是一個相當大的理由。從歷史來看,市場社會開始浮上檯面的契機可以追溯到80 年代,當時美英兩國分別誕生了雷根政權和柴契爾政權,孕育出視「市場」為一切解答的「市場信仰」,也就是所謂的新自由主義。
新自由主義理論認為我們的社會和共同體所應追求的「普遍善良」,可以透過市場機制落實,而沒有討論人類道德和共同體的存在與理想。
問: 是那樣的嗎?我記得當時人們在重視市場機制的同時,也強調了家庭和道德的重要性。
桑德爾: 當時的確也討論了愛國情感和信仰的重要性,但卻忽視了它們與市場機制間的緊張關係。市場機制也許會破壞道德和共同體的價值,而當時的人們卻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問: 不過,80 年代至今,政權並不全是掌握在保守政黨手上吧?
桑德爾: 就算是中間偏左的政權其實也半斤八兩。的確,他們批判了新自由主義,而且從經濟不平等與公正的觀點出發,強調放任市場機制運作只會擴大貧富差距。他們提出的觀點是正確的,但我認為他們忽略了一項最重要的問題,就是:市場機制會如何改變共同體、以及我們保護著的價值觀與所謂的「道德」呢?同時,這種改變是良性的嗎?這才是他們更該提出的質疑。
問: 雖說如此,貧富差距的擴大仍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啊?
桑德爾: 說到頭來,他們提出的批判只不過是一種市場機制的補充說明罷了。他們的論點換句話說就是「從經濟效率性的角度來看,過大的貧富差距沒有任何好處」。我也承認中間偏左的政黨很重視政治議論和公民社會的價值,但關於市場問題,他們則選擇了迎合社會現況。對於市場機制可能重創共同體之間的聯結與社會道德這點,中間偏左政黨相當缺乏危機意識,他們十分厭惡社會構成中不可或缺的共同體及傳統等政治詞彙。
問: 為什麼會厭惡呢?
桑德爾: 因為中間偏左勢力對於將道德與價值觀的爭論帶進公領域十分感冒,他們認為這是宗教性右派勢力的方式。因此,所有的政黨都沒辦法觸及市場機制帶來的道德困境,時代就這樣走到了今日。
問: 直到現在,狀況也沒有任何起色嗎?
桑德爾: 雷曼危機發生後,我原本以為會引發更多一些關於市場機制與道德的討論,但對於市場機制的議論,卻僅止於是否需加以管制及應如何管制等等,並沒有重新省視市場機制的角色與存在等根本問題。
問: 我明白道德的重要性,不過一旦開始討論價值觀問題,是否會陷入沒完沒了的困境?
桑德爾: 極端來說或許真是如此。但是,正是因為我們的議論桌上缺少了關於道德的討論,才帶來了政治上的空洞,進而催生了今日在政治領域出現的「基本教義派」。
問: 可以具體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嗎?
桑德爾: 我將基本教義派從廣義的角度擴大解釋,它不僅指宗教層面上的「基本教義派」,還包括一種思維方式,相信某種解決方案或萬能理論可以讓各式複雜困難的問題迎刃而解。
比如,在歐洲主張反移民的勢力就是如此,他們認為只要趕走移民就可以解決所有問題,這樣的想法跟「不需議論、盲目相信市場機制是萬靈丹」的想法簡直如出一轍。
問: 不過,無論怎麼討論也得不出結論,不也是讓人頭疼的問題嗎?在我看來,現在的日本人很希望擁有一個能果斷裁決的政治。
桑德爾:「deliberative」一詞的意思是反覆討論、商議。這個詞的構成也包含了「目標明確,態度積極」以及「花上時間」的意思。人們聚在一起用充分的時間討論問題,即便討論結果與自己的想法不同,人們也能從參與的過程獲得滿足,並擁有受到尊重的感受。
這正是政治的重要關鍵──也就是身為公民的尊嚴。但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因此我認為創造一個能進行議論的共同體,亦即一個公共的平台至關重要。
問: 中東的阿拉伯之春和美國的佔領華爾街運動中,大眾媒體發揮了很大的效用。您怎麼看?
桑德爾: 您言下之意指的是「網路言論或許能成為上述議論的平台」,那麼我的想法是:只能達到部分效果,因為網路言論缺乏責任承擔。民主主義的「議論」可以允許意見不同,但不管對方的身分是誰,參與討論的人都必須對自己的言論負責,承擔解釋說明的責任。
最近我常常想到,或許所謂的議論和教育很相似。您可以試著回想以前在課堂上上課的情景,提出問題何在並且告訴我們討論目標是教師的工作,若少了這項過程,適當的討論是不會自動展開的。
問: 如果從現在開始實行民主主義式的議論,那麼您所說的市場社會能有所改變嗎?
桑德爾: 對於此點,請姑且讓我回答:綜觀歷史,民主主義式的運作從來不是易事。
問: 您早在30 年前,市場社會剛現出雛形時,就對從自由主義立場出發並提出了「正義論」的政治哲學家約翰• 羅爾斯(John Rawls) 強烈批判,且因而一舉成名。當時您就隱約預測到了現在的社會情況嗎?
桑德爾: 當時社會上關注的焦點在於「政治是否真能保持中立」。約翰•羅爾斯認為道德是個人問題,政治在道德問題上應保持中立。而我提出的質疑是:「我們的社會真能接受道德中立的政治嗎?」最後,我的結論是既無法接受,也不可能落實。當時的我並不能預料到30 年後的社會,但如果一味尋求道德中立的政治正是今日市場社會的元凶,那麼我認為當年我的結論或許終究是正確的。
採訪後記
老實說,「重視道德和共同體的價值觀」這樣的主張或許聽來了無新意。不過,就像那場談論正義的課程吸引了萬眾關注一樣,和桑德爾教授討論的過程相當有趣。在採訪中,他總是以認真謹慎的措辭回答問題。透過意見交換的過程,讓我似乎漸漸釐清了自己的道德觀。
這到底是議論的效果呢,還是教授的功勞?如果答案是前者,那麼議論成為抵抗市場機制的力量,或許並非不可行呢。
人物簡介
麥可• 桑德爾(Michael J.Sandel): 美國哈佛大學教授,1953 年生於美國,研究領域為政治哲學。日本NHK 電視台播出了一系列他在哈佛大學的授課實況影片。著有《正義:一場思辨之旅(Justice: What'sthe Right Thing to Do?) 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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