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鮮日本》編輯部 簡克駥】
在這個大眾娛樂小說橫行的世界裡,幾乎所有文學作家的作品,都被放在書店櫃子最底層的陰暗位置。然而,無論是日本、台灣、中國大陸、甚至是在歐美各國「村上春樹」這個奇妙的名字,卻經常佔據了書店進門正前方的廣大空間。有些人在讀了村上的小說後,只能一臉茫然地搞不清楚該如何反應。有些文學研究評論家在讀了村上之後,只能不自禁地大罵這傢伙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寫甚麼。但無論如何,村上春樹依舊用他難以解釋的魅力,緊緊地抓住了讀者的心。到底村上在書裡加進了甚麼東西,讓讀者搞不清楚卻又愛不釋手?在某一個訪談裡,村上春樹提到了曾接過一位女性讀者的來信。在那封信裡面,談及她在看完村上的小說之後,突然很想做愛,於是在半夜五點跑到男友家把他搖醒,開始做愛。雖然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卻是真人真事。或許這跟村上小說裡經常出現的性愛場面有關係,但另一個更直接的原因,其實是因為村上在自己的小說裡,靜靜地散布了一股微小、但確實存在的疏離與孤獨氣氛吧。而這股氣氛的源頭,得從村上小說世界的分裂開始說起。
名為青春的終結
「所謂文明就是一種傳達,如果有甚麼不能表達的話,就好像不存在一樣。好嗎?是零喔。」在村上春樹的處女作《聽風的歌》裡,主角回想起自己略帶自閉傾向的幼年時期,曾有一位心理醫生對他說了這樣一段話。對每一位作家而言,處女作都擁有不同的特殊意義。因為作家們總是會在自己處女作中,試著塞進所有他們最核心、甚至是那些連他們自己也還不甚明白的深層思緒。在某些程度上,閱讀一位作家的處女作,讀者就可以看見構成這個作家的根基。在聽完心理醫生的這段話之後,書中的主角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醫生說的一點都沒錯。「文明是一種傳達,如果失去可以表現、傳達的東西,文明便會結束。喀擦…OFF。」
傳達與表現,一直都是村上春樹小說中重要的核心之一,而這其實與他所成長的時代有相當大的關聯。村上春樹的大學時期,正值日本爆發嚴重學運的年代。美國與日本在二次大戰結束之後,簽訂了一紙「安保條約」,這個條約讓美國可以用維護日本國家安全的理由,大大方方地駐軍日本。由於這個條約破壞了日本在戰後「永遠和平中立」的立場,於是日本的大學生們激憤地發起了嚴重的抗議。他們占領學校、封鎖街道、甚至與警察對峙,展開了轟轟烈烈的革命行為。雖然他們抗議的原因相當合理,但其實他們年輕的心中,有著難以言喻的矛盾。這些在戰後出生的學生們憧憬著美式的生活,他們一邊用著咖啡配上爵士樂,卻也激進地批判眼前萬惡的美國主義。他們失去了過往的信念,卻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應該歸屬何處。青春的激情讓他們在長久的壓抑與矛盾之後,急著想要向外界以及整個大環境傳達他們的心境。而經濟快速的發展,讓原本迷惘的他們,陷入了更深的孤獨,最後終致選擇了最激烈的傳達方式。
學運爆發的那年,村上春樹就像是《挪威的森林》的主角渡邊一樣,還是個大學新鮮人,又因為他自己內向且被動的個性,讓村上在這場激情的革命裡,選擇當一個冷漠的旁觀者。也因為如此,他在革命熱情快速冷卻的瞬間,便看出了這場激情傳達的徒勞。然而,同時代的矛盾與孤獨,依舊深深地烙印在他心裡,而包圍在外表的冷漠與無語,則更加深了內在希冀溝通的寂寞感。這樣的心境,讓村上將自己小說的基本架構,分裂為兩個互相對照、卻又互相影響的世界。在每部的村上小說裡,都可以看見兩個不同面貌的世界,內在與外在、自我與他人、現實與虛幻、地表與地底、城鎮與森林、喧鬧與安靜、甚至是生與死的兩個世界。
利用分裂的溝通
村上曾在那場革命的旋風裡,看見了低劣的傳達方式所帶來的後果。而為了讓自己亟欲傳達的內心不要受到同樣的傷害與失敗,他將自己與他人分開、將世界一分為二,讓每個事物之間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譬如說《聽風的歌》裡,當主角一個人正在酒吧裡喝酒,突然有位三十歲左右離過婚的女人,趨前向主角搭訕。女人問主角有沒有跟離過婚的女人聊過天,主角回答她:「沒有,不過倒看過神經痛的牛。」這樣的問答雖然充滿了輕快的俏皮感受,卻也讓兩個人之間出現了一種巧妙的距離。而正因為存在著這一段無法互相親近的空白,讓整個故事的氣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孤寂。
然而,這個因為期盼溝通所引起的分裂,終歸得由村上自己重新連結。他所進行的第一個嘗試,就是寫文章。「寫文章並不是自我療養的手段,而只不過是對自我療養所做的微小嘗試而已。」就像在《聽風的歌》開頭,主角對讀者的告白一樣,村上春樹藉著與他人之間保持距離,重新定義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並在確保自己不會受傷、不會失去自我的地方,再次進行與世界重新連結的傳達實驗。這個曲折迂迴的傳達方法,就是村上對自己的矛盾所提出的解答,並且希望藉由這樣的方式得到最後的救贖。「搞不好很久以後,幾年或幾十年後,可以發現得救了的自己。」
最後,村上春樹真的得救了嗎?答案當然是沒有,隨著持續地創作,他發現了更多的問題。在《尋羊歷險記》裡,村上發現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其實背後還有著一層更強大的力量。他用「羊」來象徵那存在於人們想法背後的集體意識,而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中,他除了得重新尋找自己內心的情感外,更得面對「牆」這套強大的系統制度。《挪威的森林》裡的生死與得失、《發條鳥年代記》裡的社會價值與慾望紛爭,村上春樹在每一部小說裡,都持續著徘徊於兩個世界,嘗試著不失去自我、並努力地向他人或世界傳達與溝通。
站在牆對面的少年
隨著《發條鳥年代記》在1994年出版之後,村上春樹在小說裡的溝通實驗,由「自己與他人」,逐漸地轉變為「個人與社會」。而他自己的現實生活,也從過往毫不實際參與時事的內向追求,搖身而變為一個對現實問題投注眼光的外向關懷。就像是他小說裡的主角一般,由《挪威的森林》裡對學運毫不關心的渡邊,逐漸轉變為《發條鳥年代記》裡爬下深井、用力用球棒敲碎黑暗的岡田,進而變成《1Q84》裡犧牲自己、刺殺制度的青豆。
2009年,村上春樹在耶路撒冷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發表了一篇關於「蛋與牆」的得獎演說。他在演講裡這麼說道:「如果這世界上有高聳而堅硬的牆壁、以及砸到牆上就會支離破碎的蛋,那我一直都會站在蛋的這一邊。」在《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裡,村上第一次使用了「牆」這個東西,象徵了支撐文明存續的「社會系統」。從出生開始,人們就在無形之間,被各種各樣彷彿理所當然的社會系統所控制,不論是「民俗」、「禮教」、「人情」甚至是「宗教」等。這些系統規範悄悄地,在背後細語告訴著人們該怎麼想、該怎麼做。就像木偶背後的細線一般,系統穿過了每個人的差異與自主思考,把人們教化成同一種模樣。但對村上而言,他努力地將自己與這一切系統隔開,正如他小說裡分裂的世界一樣,他不讓自己受到系統的影響、努力著讓自己與自己的內心對話,即使這意味著可能得將這世界分割、甚至會在「牆」上支離破碎,但這永遠是村上堅持的溝通與傳達。
2012年,村上在朝日新聞上發表了一篇《靈魂來往的大道》的社論,關懷著因國土等「牆」的問題,而出現阻塞的文化交流。2013年,村上在《給波士頓,一名自稱跑者的世界村民來信》裡,對因為「宗教」而發生的波士頓爆炸案,投下了憂慮的目光,一如他在《地下鐵事件》與《約束的場所》裡,對因「宗教」而發生的沙林事件一樣。而在最新的長篇小說《沒有色彩的多崎作與他的巡禮之年》裡,村上依舊徘迴在自我與外界世界之間,尋找著解決之道。從內在與外在、到自我與外界,橫跨著所有故事的兩個世界、以及圍繞著傳達與溝通的冒險之旅,村上春樹執著著他自己永遠的主題,而這樣一貫的姿態,或許也是因為他那未曾在革命中燃燒殆盡的青春,至今還存在他心中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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