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谷在奧維的日子雖短,卻歷經一連串快速的變化,一般認為,他的情緒起伏很大不穩定。
但1953年,梵谷於奧維寄居的旅店的女兒,阿德琳,發現過往對於梵谷在奧維的生活,客觀敘述的資料非常少,因而她願意提供所有她所知的梵谷生活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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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德琳的證言:
梵谷的每日生活很有規律。吃過早餐,九點左右背著畫架、畫箱去鄉下,嘴裡還叼著一根菸斗(他從不把菸斗放下來),他出去畫畫總是在正午時回來吃午餐,下午在「藝術家室」繼續畫,有時畫到晚餐時才歇筆,有時4 點多出去,晚餐時才回來。飯後,他跟妹妹玩一玩,畫個「睡眠小精靈」給她,然後直接上他自己的房間。我從沒看他在樓下餐廳寫東西,我想他都是晚上在自己房裡寫。
以下是我所知道他死的情形:
那個禮拜天,跟平常不大一樣,他吃完午餐後隨即出門,天黑了還沒回來,我們很奇怪,因為平常他總是準時回來晚餐的,我們全都坐在餐廳門外等候,後來梵谷終於回來了,此時,該是晚上九點時分。梵谷一路顛顛簸簸,手捧著肚子,平時微聳的一肩,現在更形誇張,媽媽問他:
「梵谷先生,我們好擔心,真高興看到你回來,到底惹了什麼麻煩事?」
他以痛苦的聲調回答:「沒什麼,但我⋯⋯」他還沒說完就急急衝
上自己的房間。我是親眼看到這一景的。
梵谷看起來很奇怪,爸爸一起來就在樓梯口聽聽看有什麼異常的聲音,他覺得好像聽到呻吟聲,趕緊上樓,果真發現梵谷躺在床上,全身蜷曲成一團,膝蓋貼著下巴,一邊大聲哀喊著。「你怎麼了?」爸爸問:「病了不成?」梵谷把衣服掀開,給爸爸看心臟附近一個小傷口,爸爸叫道:「可憐的傢伙,你到底幹了什麼?」
「我想自殺。」梵谷回答。
爸爸告訴了我們這段細節,因為這段悲劇是我們全家最難忘懷的一件事,以後他又在我和妹妹跟前一再提起。爸爸後來瞎了,常懷念過往,梵谷自殺就是他一再重述,而且每回都絲毫不差的一件事。
我把話鋒轉到爸爸,是想告訴你們爸爸的記憶力很棒,不值得懷疑(譯者註:這點是有感於梵谷死亡的細節與嘉舍大夫家人說的有出入而發)。他曾對我們餐館的顧客敘述1870 年戰爭的細節,其中某些部分還引起法國年鑑家聖伊扶(Saint-Yves)先生的注意,他證實爸爸說的沒錯。事實上,所有他描述的事,都經人證實無誤。
以下是描述從星期天晚上到星期一,爸爸在他身旁,梵谷將他的秘密全盤托出的情形:
梵谷直接去他過去畫麥田的地方,也就是離我們家約半公里的奧維莊園的後面,以爸爸的瞭解,梵谷就在沿著莊園圍牆的小路上舉槍自殺,然後昏迷不醒的,冰涼的夜氣使他轉醒過來,後來他又花了四個小時到處找槍想再次結束自己的生命,結果槍沒找到(第二天也遍尋不獲),只好爬起身來,勉強走下山坡回我們的家裡。我沒有看到梵谷痛不欲生的那幕,但我看到以下的情形:
爸爸得知傷口就在心臟附近,馬上從梵谷呻吟的房間下樓叫湯米快去請醫生來,結果醫生不在。爸爸只好叫他去找嘉舍大夫,他住在城的北邊,不過不在奧維行醫。
嘉舍大夫跟梵谷走得很近嗎?爸爸可不以為然。嘉舍大夫從沒來過我們家,爸爸親睹最後一幕,使他認為其中另有文章。嘉舍大夫走了之後,爸爸告訴我們:「嘉舍大夫檢查了梵谷先生,隨後拿了身邊的繃帶、藥幫他裹傷。」我們告訴大夫是梵谷自己舉槍自殺的,他判斷病人毫無希望,隨即就離開了。我絕對確定他再也沒回來過——不管是當天晚上或是次日。爸爸重述這件事時還說:「嘉舍大夫
檢查梵谷,幫他裹繃帶時一句話都沒跟梵谷說。」醫師走了以後,爸爸上樓看梵谷,一直在旁邊守了一整夜,湯米也在身旁。
大夫來之前,梵谷曾要他的菸斗,爸爸幫他點上,他一直吸到大夫走,後來又繼續吸了大半夜。(譯者註:根據嘉舍大夫的說詞,大夫為梵谷點了煙之後,離開旅館去通知他的弟弟西奧,而大夫之子則留在旅館裡守夜。)梵谷看起來十分痛苦,一直不停呻吟,他還叫爸爸湊近到他的耳邊,讓爸爸聽他內出血「咕嚕咕嚕」的聲音,整夜他安靜無聲,有時則沉睡不醒。
第二天早晨兩位警官大概聽說了這件事情也趕來我們家,有一位叫瑞格蒙(Rigaumon)的警官用不大愉快的聲音詢問爸爸:「這裡是不是有人自殺了?」爸爸求他態度放溫柔一點,然後領他去看這位垂死之人。
爸爸先向梵谷解釋,法國的法律規定這種案子需警官的調查筆錄。他們進了房裡,瑞格蒙警官不改他一貫的語調問著梵谷:「是你自己想自殺的嗎?」
「是的,我相信是的。」梵谷也以他慣有輕輕的口氣回答著。
「你知道你沒有這項權利?」
梵谷依舊用平平的語氣回答:「警官,我是我身體的自主體,我高興的話可以任意加以處置,不要控訴任何人,是我自己想殺死自己的。」
爸爸苦苦哀求警官不要再問下去了。
黃昏時爸爸又忙著通知梵谷的弟弟西奧,這時傷勢加重的梵谷已昏昏欲睡,話也說不大清楚了(他原本迴光返照的精力,已在警官問話時耗費殆盡)。好在爸爸知道梵谷的弟弟在巴黎伯梭和瓦拉登畫廊(Boussod & Valadon)當經銷商,一等郵局開門就立刻拍電報去。西奧下午搭火車趕到,我記得看到他飛快地跑過來,他比梵谷小一號,穿得較考究,個性很好商量,看起來也很忠厚,他的臉因憂傷過度而扭曲起來。到了以後立刻上樓看他哥哥,緊擁著他,以荷蘭語交談著,爸爸避開,沒有看到他們交談的一幕,直到晚上才和他倆在一起。而梵谷經過這一段與弟弟相處的感傷時光,已陷入彌留狀態。西奧和我父親守候在側直到他去世,這時已是清晨一點鐘了。
爸爸和西奧次日在市鎮大廳寫好死亡通知。
我們家也像死了自己親人般陷入哀愁,餐館門開敞著,但布簾卻緊閉。下午入殮之後,屍體抬到樓下「藝術家室」,湯米外出採些花草來裝飾這間房,西奧則整理油畫旁的東西。棺材下面,擺著他的畫板、畫筆。木架是向隔壁木匠萊瓦先生借的,他兩歲大的女兒正是梵谷所畫穿橘色衣服的小孩中的模特兒。萊瓦先生幫梵谷造了這口棺材。
梵谷在死後兩天入土,當天下午約有 20 位藝術家伴著他的屍體來到鎮上的墓園。爸爸、湯米、馬提尼茲和一些每天看著梵谷外出畫畫的鄰居們也一同協助。回家的路上,爸爸和西奧、湯米、嘉舍大夫和他的當時約 16 歲的兒子保羅走在一塊兒,他們來到過去停放棺木及展覽梵谷油畫的「藝術家室」,西奧為了謝謝過去照料他哥哥的人,讓每個人選幾幅梵谷的畫以為紀念,爸爸拿了過去梵谷先生生前送他的我的畫像和奧維市鎮廳,輪到嘉舍大夫時,他選了好幾幅給他的兒子,一邊說:「把畫捲起來!」一邊開始打包,接著西奧帶著我的妹妹來選一樣玩具:「這是竹片編的籃,裡面還有一套鐵製的迷你廚房用具呢!」最後西奧帶走他哥哥的東西,我們再也沒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