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經歷又一挫敗球季,在空位率持續下探六成伊時,仍去西雅圖Safeco Field看球的水手球迷,實在太幸福了。這天,他們的King Felix交託給機遇的113球,全數獲得諸神同意,投出了隊史35年來,第一場完全比賽。1比0,極限運動式的勝利,「死屍打線」?今天他們愛死這個了。對他們而言,這實在是神人大和解,手牽手歡唱的一天,畢竟,實在也想不出還有誰,會比他們的王更適合這桂冠了。而我也以為,必定會有多記得了一些的球迷,會在那樣的歡樂時刻裡,想起了鈴木一朗,想起這位曾經給足他們勇氣,在球隊漫長失敗史中,一場場,一球球,等候神蹟到臨的球員。
歷史與諸神
會想起一朗,當然,因為這整場比賽中,防守難度最高的一球,正是開賽後的第一個出局數,彼時,球直直射向右外野,在7月23日之前的那11年半間,水手球迷知道,誰會在那裡。因為一朗身穿水手球衣所迎戰的最後對手,正巧就是眼前這完全比賽的苦主,光芒隊。因為此時,一朗正身披洋基(他在2001年,終結了水手絕無僅有的光榮一季,與一朗絕無僅有的季後賽程)戰袍,在紐約和遊騎兵隊(那也好巧,正是整整一個月前,水手一朗在這同一個Safeco Field主場,所面對的最後客隊了)廝殺,正面爭奪美聯龍頭寶座。因為在一名忠實球迷,那如學者症般枝蔓纏繞的記憶資料庫裡,總還能召喚出更多索引,更多巧合與似識,旁注這樣一位確實亦絕無僅有的球員,貴重金屬般的在場。
不過,和上述種種關於在場的記憶引注相反,一名水手球迷會在8月15日,當場憶起一朗的原因,可能非常單純:因為和11年半相比,一朗離隊的二十幾天是多麼短的一段時日;而短暫的,對球迷而言,卻是最需要花時間去習慣的。當然,也因為在水手一朗出賽的那1,800多場裡,諸神絕少賜與水手這樣的集體狂歡時刻,於是,光是猜想著總那樣淡定的一朗,在現場會有什麼反應,就足夠令人想念起不在場的他了。
在至今二十多年的職棒生涯中,鈴木一朗總以最簡潔的精準,回應一切激情的偶然,或機遇的渾沌,這說的不僅是他穩定而傑出的臨場表現,也是更長時間以來,他作為一位球員的鍛鍊過程。職棒運動看重數據,將每場比賽的各個層面,用數字統計呈現出長程而客觀的觀測趨向,不過,卻也因此將或然率的張力,與測不準的懸疑,重新注入每場比賽,從投手丘發動的每一球裡。也就是說,當球握在投手手中,當他觀望著18公尺外,捕手打出的暗號,而場上一切,也隨這同一焦點而定軸與凝止時,這整個等候著動態重啟的偌大球場,本質上是個安靜的記憶殿堂:所有那些佈陣與運籌,均由人在參酌記錄與慣例後,在此時,用啞語溝通,力求務盡人事地審情度勢。然而,當投手將球投出,當球仍在飛躍而未有定所時,這以百年經驗為基礎的全盤理性人事,一時就好奢靡地,如同過往世間每次文明盛世那般,盡皆坍塌了。天河撩亂,此時,隨每一顆活球擾動,在幾秒內鮮活暴湧的,是城邦諸神的時間維度:一切可能發生的,無論機率如何,在揭曉前,全都平等地在薛丁格的貓箱裡快意奔跑。
可能性的平等,對一名職業球員而言,這是最直接的挑戰:一場一場,一球一球,無論過往如何輝煌,數據如何站在他這邊,當他上場,他必須放空一切雜念,全心去應對的,即是這樣一次次將個人漫長而全副的肉身技藝磨砥,全押注進一個深狹視角的歸零時刻。在這個時間維度裡,歷史是無用的,因為連話語都尚不及存有,一個人只能孤獨地與機遇競馳,他唯一能仰仗與冀望的,正是,也僅僅只是他的磨砥夠厚實,足以一次次支應這樣瞬間的總體徵斂,然後,再一次次渾然無事地專注重來,無論上次成功或失敗。
「天才」的應答
以二十多年的穩定,和攻守各層面都相對極高的成功率,在職棒場上回應這樣一次次的直接挑戰,幾乎未曾有過顯見的低潮期,也幾乎無傷無痛地從未耗損到要進傷兵名單,這樣的球員,「天才」這窄義一詞,已不足以涵容時間去形容他;而顯然,許多和競技有關的熱血修辭,在他身上也早已盡皆無用了。事實上,關於時間,關於鈴木一朗長期的鍛鍊與心志,一則已廣為人知,且恐怕已成許多傳奇球星共享的敘事,總是如此的:首先是父親,父親是一名棒球狂,棒球狂父親,在兒子年幼尚未發育,未有定性,完全可能迷上另一件事,從此就走上另一條世間之徒伊時,無論是基於對個人未竟之理想的殘念,或基於父對子總難免獨鍾其才具的深許厚愛,將棒球,這個就他所知,世上最美的事物,接引到了兒子面前。父親一併贈與的,還有無條件的支持,以及隨之而來的嚴苛紀律:無論寒暑,不分晴雨,父親總親自開車,載一朗到住家附近的打擊練習場練習。
一天要練習八小時,在童年,當同齡的孩童還在玩耍之時,一朗的人生已經定標,開始了最早的「自主訓練」。這則在後來成為勵志範式,甚至也可在家鄉的一朗博物館(由一朗父母擔任解說員)裡,隨更多童年證物展示其細節的敘事,總令我在複述時,心中有所遲疑。並非因為那不可信,正好相反:我只是對世間一切太過完善而完全合理的敘事,習慣性地遲疑。我在想倘若父親不是音樂家,也從來無緣接觸音樂的莫札特,不知會度過如何的童年;我在想如果生在一個並無棒球的國度,一朗將長成什麼樣的一朗;我在想日本其他角落,其他棒球狂父親治下的那些,在棒球這方面完全沒可能的孩子,該怎麼撐過這樣的父子時光。以上種種猜想,當然並無定解,頂多也只是證明了人生本身,就是一個更巨大的薛丁格貓箱:一切終於完美的敘事,原先都是一連串的謎。
然而,這確切是一種生涯的起始,面對父親的接引,面對與棒球有關的渾沌機遇,鈴木一朗首次且始終如一的簡潔回應:去練球,練到好,然後再練得更好。於是,當我們從此時,回望像鈴木一朗這樣的一種,在生命極早初之時,即直直望進一種生涯,後來也就逐步令其成真的目光時,我們可能也真的只好承認:其實,永遠總是一種素樸而專誠的執著,讓整個原本該是無序的人生,一點再也複雜不起來,簡直完全就該用最童稚的話語來陳說。一如那篇廣為流傳的,一朗小學時代的作文,「我的夢想」。
【全文請見《SOUL運動誌》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