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不語,卻布滿歲月痕跡。南澳古道原為泰雅族人的生活用道,但在不同統治者的治理下,轉變為撫「番」道路、警備道路,最後連同部落文化一起隱沒於山林。當我們一步步走在重新修復的古道上,彷彿也墜入了時光之道裡……
條條古道貫穿台灣史
台灣的古道種類與數量繁多,基本上反映著時代背景與歷史文化的脈動,尤其是貫穿山區的古道,穿過不同族群的部落與文化圈,刻畫著先民的生活印記,也訴說著一頁頁血汗交織的台灣開拓史與殖民抗爭史。
早期的台灣是以原住民為主的原始社會,這群島上的主人翁散布於各地,部落之間因相互往來、狩獵、採集,開闢了大小不一的路徑,也有因為親族間祭典、通婚而走出的姻親路,或者為尋找新獵場或部落遷徙而深入山林所踩踏出來的越嶺道,在自然中形成不少古道。
爾後隨著漢人陸續遷移來台,原住民部落的重心逐漸移往山區,且經歷了荷西、明鄭、清領、日治、國府等至少六個以上的統治政體。為了獲取台灣的豐富資源並控管人民,這些統治者分別開闢出各種形式的道路。四百多年來,在不同民族為了生存而衍生出的衝突中,演變成一部錯綜複雜且融會多元文化的歷史;而透過古道,不僅能看見台灣史演變的軌跡,也能領略許多有形無形的文化資產。
線性空間保留活文化
古道專家楊南郡就古道形成的原因與目的,將古道分為社路、隘路、理番道路、開山撫番道路。社路是舊部落(大社)與新部落(小社),彼此之間往來聯繫的道路。隘路是漢人從平地進入山區拓墾的道路,即稱為隘路或隘勇路。開山撫番道路主要是清朝時期開鑿從前山通往後山的道路,目的在鞏固後山防務,鼓勵漢人移墾。理蕃道路則是日治時期的警備道路,主要為了控制山地治安,以及開發山地資源所開鑿的越嶺道路。
上述的分類偏向於戰爭與政治上的意義,另一位生態學者同時也是古道專家李瑞宗則強調古道的歷史意義,他主張古道是「具特殊歷史或文化意義的交通路線」,是一種獨特的線性空間,甚至是數條路線構成的交通系統,而非僅限於路線明確的地理區位,可說是一種活的文化資產。
行走在南澳古道上可發現許多歷史印記。圖為一號吊橋旁的石碑,上刻有「昭和五年七月」,是日人統治時期所留下的遺跡。
民族遷徙形成綿密網絡
台灣的原住民族目前分為十三個族群,依據語言學及人類學的研究推斷,泰雅族在西元前三千年即已在台活動,是台灣最早的原住民族,也曾是原住民中分布面積最廣的一族。在數千年的族群擴展史中,大南澳泰雅族群系統最為龐大,其所形成的古道及歷史遺跡非常豐富,透過南澳古道的重啟,可以窺見近代原住民族遷徙的一頁滄桑。
早期泰雅族的活動範圍在現今南投仁愛鄉一帶,後來因人口增長分別往西北、東部及西南遷移,傳說兩百多年前泰雅族人翻山越嶺至南湖大山北山時,遙望北方的蘭陽溪及東邊的大濁水溪北溪,知道此地物產豐饒,適合繁衍子孫,於是兵分多路遷徙。其中一部分人東下至和平溪北溪上游的河階地建立了比亞毫部落(Piyahau),這是較早形成的部落;由此向東擴散出去,沿著南澳南北溪及和平溪流域建立各個社群,最後來到南臨海的大南澳平原。在族群擴展的同時,各部落之間的往來路線逐漸串連成綿密的泰雅古道系統,根據日治時期古地圖所標示的路線,共有七大路線。
大約在十九世紀末,南澳泰雅人已建立了十五個部落,是台灣泰雅族最密集的地區。當時南澳山區人口眾多、勢力龐大,部落與部落之間因獵場與耕地的生存競爭偶有衝突,但整體族群的發展穩定茁壯。
傳統價值隱沒舊路中
日治時期,日人為了殖民控制及山區資源的開採,在台灣各地修築警備道路和隘勇線。隘勇線的設立是為了踏查和砍伐山區中大量樟腦資源,沿線並設置高壓電網,以防止原住民侵犯並阻絕他們下山;警備道則是為了殖民統治與軍事鎮壓為目的。當時在大南澳地區建立有大南澳隘勇線、哥各朱警備道、富太山警備道、亞普拉塞警備道,以及比亞毫警備道,而這些不同年代興建的警備道,縱橫交織成比亞毫古道系統。相對於泰雅古道的路線,比亞毫古道系統對泰雅族人而言並非古道,而是日本人方便管制他們的日本路。
對於日本人的高壓統治,原住民時有小規模的抗爭。日人為了便於統治管理,一方面以武力鎮壓,同時以懷柔政策誘使原住民遷往平地。明治42年(1909)日人首先在塔璧罕社設立警察駐在所。大正3年(1914)設置蕃務官吏駐在所、「南澳蕃方面討伐隊」,有計畫地推動移住政策。到了昭和11年(1936)山區部落多數已遷移至位於南澳北溪和鹿皮溪交會處,之後歷經多次遷移,於今在南澳地區形成東澳村、南澳村、碧候村、金岳村、武塔村與金洋村等六個泰雅族聚落。
當族人遷往新的聚落,遠離原有部落之後,過去的生活文化與凝聚力也逐漸改變與瓦解。1964年,最後留在原部落的哈卡巴里斯社頭目哈勇(Hayun yulaw),因族人多數已下山,生活及孩童就學不易,只好帶領十三戶族人離開山區遷入現今的武塔村。原有的傳統古道與日本路因而漸漸沒入荒煙漫草間,南澳泰雅族人傳統部落時代也就此畫下句點。
南澳古道沿著南澳南溪修築,一路可俯瞰蜿蜒山谷中的清澈溪流,觀賞台灣最古老的岩層樣貌。
莎韻故事增添傳奇色彩
日治時期的南澳古道曾發生一件意外,後來演變成轟動全台的歷史事件,改變了當時許多原住民青年的命運,直至目前仍餘波盪漾。
1938年9月24日,當時任職於流興駐在所的日警田北正記,受命離開流興社參加戰事,部落裡有數名族人協助背負行李下山,順著比亞毫警備道下山。當天雨勢滂沱,一行人行經南澳南溪勉強要越過高漲的溪水時,有一名少女莎韻不慎落水失蹤,最後只找到她背負的行李。
因為莎韻是協助公務而犧牲,日人為她舉行盛大的「慰靈祭」,還將此事件改編成莎韻替恩師送行的感人情節,用意是表揚愛國少女為皇國(日本)犧牲的偉大情操。日方並以這個故事為藍本,在各媒體廣為宣傳,不但上演舞台劇,出唱片,還有舞蹈、小說、繪畫等創作,甚至將故事改編搬上大銀幕,轟動一時。當時的台灣總督長谷川還頒贈銅鐘給莎韻的家屬,流興社並豎立一座「莎韻之鐘」的紀念鐘樓。
日人以莎韻的故事為典範,透過文化媒體強力美化以形塑原住民為皇國效命的使命感,鼓勵原住民加入「高砂義勇隊」前往南洋地區參加二次大戰,前後總計有四千多名原住民青年自願參加,但最後多數戰死沙場。
營生之道潛藏山林間
早期的原住民生活,食衣住行完全取用於大自然。部落之間會交換食物或饋贈物品,與漢人的往來貿易僅止於以獸皮獵物交換鐵器和鹽巴。山區的步道系統大者做為部落與部落之間的往來社路,小者為獵區的獵徑或植物採集的便道,即使原有的傳統古道和日本路已漸漸傾毀消失,但原鄉的社群網絡仍印記在耆老的腦海中。日常生活的食、衣、住等資源依然廣泛地取自山林,藉由步道山徑進入山林,就如同植物的根系一般,牢牢鏈結傳統的文化智慧。
泰雅族的生計需求來自狩獵和農耕,狩獵在泰雅族人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對於獵區的守護有強烈的領域性,並有嚴格的狩獵戒律和禁忌。例如在一個獵區中,通常以先進入該區狩獵的人為當時的狩獵擁有權,等到他放棄該獵區,並且收回狩獵器具後,本族的其他人才可以進入,並告知族人以免產生誤會。而獵區的界定是無須丈量,純粹是對山區地形熟識的描述約定,或利用某種記號宣示即可。
取用自然處處見智慧
狩獵的禁忌非常多,在出發之前必須保持心情愉悅,出獵前三天不可行房事,擺設陷阱的當時也絕對禁止戲語或口出自誇的言詞等,對於捕獵到的動物要尊重,不可以戲耍。另外,如在回家的途中遇到其他人,也要分一些獵物給對方,讓別人沾一點好運氣,這是原住民重視分享的一種習俗。
由於山林資源日益稀少,加上政府對原住民打獵的諸多限制,以及平地生活的漢化,使得狩獵不再是部落男子人人皆會的技藝,現今僅有少數族人在耆老的教導下,利用農閒或工作之餘上山打獵,或者在附近山林設下陷阱,定期巡視捕獲狀況。
除了打獵之外,山林、河溪中可取用的蔬果、野菜、藥草、魚蝦等,都是重要的食物來源。竹子、樹藤,木材可用來搭建房屋、製作家具及容器,自然中的花草樹木、蟲魚鳥獸皆有可用之處及其價值,生命的智慧就展現在點點滴滴的生活細節中。
早期泰雅人的食衣住全取用於大自然,他們靠著狩獵、採集、農耕而生,但隨著部落遷往平地後,舊有的營生之道已日漸失傳。圖為泰雅人背著竹籃前往採集的路上。
封存的舊時回憶漸開啟
2011年,南澳地區發生了幾件大事:銀行家林克孝在踏走南澳地區的古道時不慎失足身亡、兩部泰雅尋根的紀錄片《不一樣的月光》、《哈卡.巴里斯》上映、經林務局規畫整修的南澳古道在金洋村舉辦開通典禮。南澳一時成為媒體的焦點,為這個原本只是蘇花公路上的寧靜鄉鎮帶來不少人氣。
上述兩部紀錄片皆以泰雅耆老思念原部落生活,帶領族人依循記憶中的古道路徑重返故鄉,遙遠的返鄉之路崎嶇難行,而耆老的記憶依舊深刻,對原有文化的憧憬表露無遺,跟隨上山的青年人也在一步步前行中找回自己的文化認同。
林務局整修的南澳古道,目前僅是比亞毫古道的一小段,位於原旋檀景觀駐在所到楠梓警官駐在所的一段三公里山徑,古道經過整修維護之後,就像打開時光膠囊般,得以展閱隱沒其中的人文歷史,不僅如此,經由大自然巧手變裝後更是生機盎然。
徐行展讀豐富生態
南澳古道沿著南澳南溪修築,一路可俯瞰蜿蜒山谷中的清澈溪流,觀賞台灣最古老的岩層樣貌。步道上設有解說牌與休憩座椅,讓人在踏青尋幽之時也可瞭解古道上曾發生的歷史。未經開發的森林蘊藏豐富的動植物生態,據泰雅獵人描述,長鬃山羊、山羌、台灣野豬、白面鼯鼠、麝香貓等野生動物數量仍相當多,這裡也是南澳毛蟹的大本營,可惜近年來大量的捕捉,數量已日漸稀少。
對一般遊客而言,要觀察動物並不容易,但沿途可見的植物相當豐富,許多都是泰雅族人常用的民族植物,例如用來作為編織材料的山棕、月桃、苧麻、黃藤,可以作為乘水容器的姑婆芋葉,莖部可以止渴的水鴨腳秋海棠,種子可當清潔液的無患子,以及造型可愛又可食用的筆筒樹幼芽,是一處兼具賞景與認識植物的生態步道。
台灣有許多具歷史意義的古道,南澳古道可說是泰雅文化的一段縮影,想要感受先住民的生命旅途,不妨利用假日走訪這處隱身南澳山林的古道。由台九線進入南澳鄉金洋村之後,沿著南澳南溪右岸的產業道路,約十一公里即可看見頗具泰雅風味的入口意象,目前僅修築前段的三公里路程,再往前走路況不佳,一般遊客則不宜貿然進入。
撰文∣葉品妤 攝影∣葉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