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要是我的頭髮再繼續亂捲亂翹,我就把它整個剃光光。
不然就點把火燒了它。
不管哪一種,可都省事多了。
我凝視池塘中自己的倒影,兩手梳過毀了我這一生的煩惱絲。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贏了,栗色捲髮被收服。但等我一放下手臂,捲髮又彈回原處,樣子糟透了,我朝水面伸出沒做指甲美容的手指說:「我恨妳這張臉。」
「泰拉!」媽媽在我身後大叫:「妳在看什麼?」
我轉身,抓了一把頭髮,當作呈堂證物。
「很漂亮呀!」她說。
「都是妳害的。」我告訴她。
「不,妳的捲髮是遺傳自妳爸爸。」
「不過,是妳把我拖來蒙大拿這鳥不生蛋的地方,當成什麼變態實驗,就是要看看我會變多醜。」
媽媽倚著我們噁爛屋子的門框,幾乎笑了出來。「我們來這裡快一年了,妳到底要什麼時候才接受這是我們的家?」
我走向她,握拳往空中振臂一揮。「我會誓死抵抗到底。」
她臉上的皺紋加深了,我立刻後悔提到那個字眼。「對不起。」我對她說:「妳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她說。
我踮起腳,親親她的臉頰,然後輕刷過她的身子進屋去。爸爸坐在客廳的木搖椅上,彷彿已活了兩百五十六歲似地搖呀搖。事實上,我認為他應該還年輕個那麼幾歲。
「嗨,爹。」我說。
「嗨,女兒。」他說。
自從媽媽堅持要我們搬離波士頓,來到這渺無人煙的地方,我就改口叫我爸「爹」。這個稱呼讓我想起那些古老的黑白片,影片中的女兒一律穿著可怕的洋裝,互相編織髮辮。他不太愛我對他的新稱呼,但時間一久就接受了他的命運。我猜他認為在我們搬來煉獄之後,就整體來說,我已經不算太叛逆了。
「今天晚上要做什麼?」我一股腦兒往地上一坐問道:「找間迷人的餐廳吃飯?去城裡看電影?」
爸爸撇撇嘴,很失望。
我也一樣。
「跟我說笑,假裝妳很開心。」他回答:「可真有趣極了。」
「話是看人說的嘛!」我嘖嘖作響。
他揮揮手要我走開,裝作自己是可以暢所欲言的一家之主。我大笑,因為才過了幾秒鐘,他就四處張望,看看媽媽有沒有聽見。
「我要回房間了。」我宣布。
爸爸繼續昏睡般地盯著窗外,我知道回到房間之後,這也是我即將展開的活動,但至少,我可以私下進行。
走在通往我個人土牢的狹窄走廊時,地板吱嘎作響,我在一扇離我房間不遠但不屬於我的敞開房門門外停下腳步,又情不自禁走向房內的床鋪,靠向他沉睡的身軀,檢查他是否還有氣息,這是我病態的例行公事。
「我還沒死。」
我往後跳,哥哥的聲音嚇了我一大跳。
「真可惜。」我說:「原本希望你嗝屁了,這樣我就可以得到比較大的房間。你知道,你可是占據了遠比你應得還大的空間。」
他轉身面向我,露齒一笑。「我看我大概是四十五公斤重。」
「沒錯。」
目睹柯迪生病,讓我好難受。對他粗聲粗氣,感覺也很不好,其實我真正想做的是,狠狠大哭一場,求他不要死。但他喜歡我們這樣拌嘴,說這樣會讓他覺得生活正常,所以我們就這麼辦。
「妳看起來好老。」柯迪對我說。
「我才十六歲。」
「快八十了。」他指著我的臉。「妳有皺紋耶!」
我衝去他梳妝臺照鏡子,然後聽見柯迪的床榻傳來笑聲,接著是咳嗽聲。「妳真是愛漂亮。」他對著自己的拳頭說著,胸膛劇烈抽搐。
「你這大壞蛋。」我走到他身邊,把那件沉沉的毯子拉到他下巴。「媽媽想知道你今天感覺如何。」我謊稱。
「好多了。」他也回敬我。
我頷首,轉身離去。
「告訴她別再擔心了。」他加上最後一句。
「我想她才不會當真呢!」
走回房間時,我仍聽得到他的笑聲,然後我關上門,雙腳跪了下來。我呼吸急促,他的狀況愈來愈糟了,我聽得出來,他的聲音顫抖,彷彿說話已耗盡他所有氣力。剛開始,只是體重減輕,接著是盜汗與雙手顫動。然後,好戲開始真正上場。癲癇、掉髮,有個星期三他先是語言不清,然後以星期五的昏迷收場,三天後才甦醒。媽媽說,這是因為他不想錯過美式足球比賽,倒不是說他還能打球,打球對他早已成了過去式。
現在,他變成了這副不斷假裝的模樣:假裝自己是會為了我的名譽揮舞右鉤拳的大哥哥;假裝是在達陣區舞動老爸教的勝利舞步的兒子;他還是那個不會安於只在賀卡上簽個名的傢伙;還是那個喜歡呼嘯玩著紅磚屋與車子,並直接張開大口從罐子吃起司醬的傢伙。
他還是我的哥哥。
但完全不是我原來的哥哥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認為這地方有幫助,一打醫生都找不出他的問題,她卻認為蒙大拿的「新鮮空氣」能有所作為。她在我們打包上搬家卡車時所顯現的眼神,仍在我心中縈繞不去,彷彿是在等待什麼。
或是逃離什麼。
我起身,走到窗邊。我聽見黃頭黑鸝在窗外鳴唱,在波士頓時,我鮮少注意到鳥兒這類的事。那時,我們住在已不再顯現赤褐色的赤褐砂石宅邸,兩戶人家外就有我的朋友,我們家擁有閃亮亮的三層樓空間,而且走路就能到餐館。
而這裡只有石頭,還有一條流經我家附近的無魚小河,天空完全沒有屋脊線,而且塞滿太多棉球般的雲朵。沒有鄰居,沒有同年齡的女生可以討論彩色緊身衣有多好玩,只有一條孤伶伶的道路從我家通往城鎮,看著這條路,我真想找根棍子綁上包袱,然後仿照遊民風格蹣跚而行。
高大的松樹圍繞著我們的房子,彷彿它們的工作就是讓我們遺世獨立,我幻想戴著曲棍球的護面罩,揮舞電鋸朝它們衝去,它們可能會拔根而起,把我當成蟲子捏扁我,再把我埋在它們盤根錯節的底下。
等我的時候到了,這就是我想離開的方式。
狠狠鬧他一場。
我推開窗子,探出頭去。我不惜一切,只求再一次見到我的朋友,或是做個指甲彩繪、好好吹整頭髮,吃個希臘沙拉。哦,該死,還有羊奶乳酪加上卡拉瑪塔橄欖醬。我繼續沉浸在自憐自艾的世界好一陣子,然後想起了哥哥,接著我又用了整整三分鐘,覺得自己像是全世界最大的混帳。
我們是為了他才搬來這裡,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得哥哥離開病榻,然後像兩年前的萬聖節那樣,在街上舞蹈;甚至只是完全不咳嗽地坐起身子一陣子。
我用雙脣發出噗噗聲,有如芭蕾舞者那樣旋轉身子。我轉呀轉,直到一切都模糊起來,等我停下動作,房間還是不斷從我身邊呼嘯而過,我發出錯亂的笑聲,而這就是我現在找樂子的方式。
我的視覺終於恢復正常,視線落到床上。
在我的白色棉被上,有一個藍色的小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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