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第33屆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
作者以當年兩岸心戰喊話的狀況為題材,故事完整,可讀性高。──季季
這篇小說可以讓台灣的讀者讀到不一樣的經驗!──楊照
在我們小學畢業典禮上,語文老師兼政治處主任程遠大說,天上不會掉餡餅。
這點我和大頭都不同意。樹上的知了也不同意,知了不屑地大聲說:「知了!知了!」我壓著嗓門說:「去!瞎扯。」大頭沒出聲,他扯了扯我的衣角。大頭學名許大春。
我們這裡叫月港,位於九龍江出海口,幾百年前,世界上走船的人都知道,那時皇帝姓朱。當時街上長住的洋人就有幾百個,孩子們最喜歡幹的事是坐在碼頭邊上,瞅準哪個洋人腿毛比較閃亮,屏住氣躥上前一人採摘一根,飛奔到江邊比長短,比粗細,留下洋人在碼頭上搖頭苦笑。如今不足一公里長的江岸還嵌著七個碼頭,老得抽了筋,分別叫餉館露頭、路頭尾露頭、箍行露頭、容川露頭、店仔露頭、阿哥伯露頭、溪尾露頭。我們村子就在阿哥伯露頭和溪尾露頭之間,叫溪尾。挨著碼頭的是筆直的街道,街道兩邊都是店面,但是政府擔心老百姓做生意會傷腦筋,所以店面變成了門板。街道外面跨過一道總有雲在水裡散步的水渠,是一片可以寬闊得跑死馬的毯子一般平整的水稻田,稻田後面是一橫叫丹坑山的山梁,山的後面,還是山,一直到天邊。
近幾年東南風特別使勁的時候,常常有氣球打台灣海峽飛過來,氣球吊著草綠色的軍用包,軍用包瓷瓷實實的,裡面有傳單、毛巾、肥皂、背心、尼龍絲襪、收音機、手錶、文具、急救藥品,還有糖果和壓縮餅乾,甚至還有糯米飯!看一眼,嘴巴裡口水馬上洶湧而至──我們從小就沒有吃飽過,我們的胃腸對所有的食品充滿敬意。氣球經常飛著飛著累了,瞄到開闊的田野,晃悠悠的就下來了。偶爾風突然耍起小性子換了方向,氣球就又晃悠悠地攀到天上,飄飄飄,飄回海上去了,讓剛剛興奮起來的胃腸難過不已。
去年秋天我們村的人好不容易在剛收割完的稻田裡撲住了一隻大氣球,正把東西按人頭分作一份一份擺在田裡扯了稻茬抽籤呢,公安來了。大頭他爸背著生了鏽的步槍走在最前面:「讓、讓、讓、讓開!讓、讓、讓、讓開!」
公安很嚴肅地批評教育了村民們,然後把吃的喝的用的全部請走了,就留下那些花花綠綠的傳單。
大頭腳上的人字拖就是那回公安獎勵他爸的。公安還獎勵了他爸一罐壓縮餅乾,味道比傳說中的餡餅香多了。
──程遠大不明白知了的意思,但他聽到了我在說什麼,有點尷尬,站在台上狠狠咳嗽了兩聲:「接上級緊急通知,最近有大量反動氣球飛入我縣境內,我們全體革命師生要提高警惕,見到氣球要及時報告公安,不許私藏反動傳單,藏了就是反革命,要槍斃。台灣是國民黨,全身都是壞心眼,那些餅乾糖果,有毒。隔壁村有人打著火把追氣球,追到了,剛湊上去,嘣!爆炸了,壞心眼的國民黨氣球把群眾的一張臉炸成了鍋底。危險啊同學們,要提高警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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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頭坐在阿哥伯露頭的榕樹下。這棵榕樹不知幾百歲了,樹頭龐大,一股生氣按捺不住,化作一杆杆粗壯虯曲的大樹杈,四面八方伸展開去,活像一群張牙舞爪的蒼龍要奪路而走。墨綠的葉子一堆摞著一堆,大山一般遮天蔽日,把供奉阿哥伯的小廟和幾畝大的地面籠在一片陰涼裡。夏天匆匆忙忙走到榕樹前,慢了腳步,但是它走不進樹蔭底,急得跺著腳喊:「熱!」樹上住著幾隻野貓,因為怕驚擾了樹蔭,總是躡手躡腳地閃在樹葉的背後,偶爾伸伸懶腰。水鳥們對野貓心存敬意,不時地「啾──」一聲驚叫著射出樹冠來,閃成一點黑影。空氣鹹鹹的,有淡淡的海腥味,牡蠣殼的腥味。放眼望去,幾隻白鷺把身子繃作「一」字一趟一趟橫過江面的浪花,將毒辣辣的日光撞得白花花的。
大頭的爸爸姓張,不姓許,全名張旺根,三代單傳,外村人。他愛講話,偏偏口吃得厲害,聽他說話能把你急死,大人小孩都叫他「大舌根」。我爸說,旺根就是可以生許多後代香火旺盛的意思。旺根出身不好,富農,一直找不到老婆,於是入贅到我們溪尾。張旺根個子小頭更小,常常一副吃驚的模樣,長得一點也不像他兒子。我們大隊的黨支部書記許地瓜特別關心他們一家,前幾年老民兵營長演習抓台灣特務時淹死在月港的江水裡,許地瓜馬上力排眾議推薦他當了民兵營長。當了民兵營長後,他不用跟著大家一塊下田了,不知打哪裡順來一身舊軍裝,領子最上面那顆風紀釦也扣上,整天踩著影子跟在許地瓜的背後,一起模仿肥鵝走路,身子挺得比背後的步槍還直。不過去年分田到戶後,人民公社不神氣了,他也失了銳氣,軍裝收了起來,每日蹲在自家的田頭發呆。
大頭看不起張旺根,他說:「大舌還愛啼!吹個牛都吹不好,還要閉眼睛!」大頭喜歡許地瓜。他說不清為什麼。
他們兩個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都是大腦門深眼窩,皮膚白蒼蒼,左眉頭裡埋著一顆大黑痣。只不過許地瓜大一點,舊許多。
許地瓜也喜歡許大頭。
比如大前天中午,我趁著爸爸睡午覺偷偷拉出他的單車,和大頭在街上騎。大頭手腳笨,騎起來左歪右扭,一點也不像騎車,倒像是車在騎他。許地瓜正好迎面過來,鼻孔朝天只用下巴看路。大頭急了,大叫:「不要動!不要動!」許地瓜一下釘在街心不動。大頭掘起胳膊左拐右拐,一頭撞進了許地瓜的懷裡。許地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糟了!我的心都提到了嗓門眼。沒想到許地瓜爬起來,顧不上拍自己的屁股,探出手把大頭扯起來,扶直了,搓搓他的臉蛋,笑:「你瞄準呢!」要換成別個孩子,許地瓜早就一巴掌劈過去了。
許地瓜在他的四隻上衣口袋裡摸摸摸,摸出了兩粒話梅糖,塞進了大頭的褲袋裡。
話梅糖滋味真好,放到嘴裡,口水嘩啦啦出來了,小腸也跟著跳起舞來。
我忍不住問我爸,大頭不會是許地瓜的親生兒子吧?我爸仔細看了我一眼,說,去,去供銷社打瓶醬油。
大頭的頭很大,可是大頭的膽子很小,他甚至不會游泳!我們月港的男孩子怎麼可以不會游泳呢!可他就不會,他怕水。
前天中午,知了叫得有氣沒力,整個村子都睡著了。我們跑到容川露頭邊的江堤上放風箏。容川露頭很長,亮得照得清人臉的老石板一排銜著一排,遠遠地走進江水裡。這時東南風吹得正好,風箏噌噌噌躥上了天空,在天上大張著眼看我們和容川露頭──我在風箏上用墨汁塗了一張大臉,冷不防一看會以為是許地瓜正要找你發脾氣,或者傳達上級指示精神。大頭看了,笑得窩在地上。腸子笑直了,大頭掏出程遠大發給他的三好生獎狀,打我手上抓過風箏線椎,穿進去,說:「讓他高興高興!」
獎狀打著轉,咻咻咻叫著,跑到許地瓜的鼻子底下去了。
我正想把線放得長一點,大頭突然喊:「大耳,看,氣球氣球!」
江面上來了一隻氣球,銀色的,向著容川露頭晃悠悠走了過來。
衝啊!
差點衝進了江水裡。氣球,氣球!氣球就在頭頂,軍用袋就在頭頂,軍用袋裡肯定有吃的!
只聽得「啪」的一聲,氣球破了,花花綠綠撒下許多紙張來。可是氣球不往前走了,一步步向江面退去,跌進江水裡,江水扛起它,急匆匆往下游跑去了。
我一發力剛要紮進江水裡,大頭把我抱住了:「你不要命了?!」
只好一齊抬起眼望著江面發癡。大頭自言自語:「要是我能飛就好了。」
我覺得他這個想法很可取。
氣球很快連影子也不見了。
潮水還沒上來,容川碼頭邊兩邊都是望不到邊的鹹草,往東望,滿眼綠,往西望,綠滿眼。
石板上,幾張傳單讓風吹得癢了,翻了幾下身子。撿起來一看,都是上了膜的彩色照片,很硬朗。上面有一個胖胖的老人,叫蔣經國,還有一個胖胖的年輕女子,叫鄧麗君,鄧麗君的笑容甜得發出花蜜的氣味。石板下躺著兩張嶄新的十元人民幣,顏色不一樣,明擺著不能用。
我們把傳單和錢摺成紙船,放進江水裡。紙船沾了水,興奮起來,朝著廈門方向緊手緊腳地漂去。廈門再過去就是金門,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