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校很年輕
九月,豔紫荊,與風。數不清的,折損的傘。這是我的元智關鍵詞。
十三年忽然就過去了。
九月開學的第一天,開車進入校園。穿過熟悉的黑板樹蔭,滑行下坡,右邊是藤蔓纏繞的教職員餐廳,以及一列翠綠繁茂,等待花期的豔紫荊。然後左轉,沿著另一段豔紫荊花道慢行,最後,在六館旁邊的鳳凰花樹下停車。
這一段,是我最熟悉的校園一隅,上課或開會前的暖身風景。
今年開學得早。為了辦那張手續繁瑣的永久居留證,悶了一個暑假沒出遠門,開學症候群有點難以收拾。初秋的陽光透亮,天藍無雲,讓我想起蔚藍海岸,想起尼斯。瞇眼開車,懶洋洋的很沒勁,別說上學,連暖身的興致都沒。車子在光影裡一吋吋行進時,忽然蹦出一個念頭,啊,竟然十三年了。
春天櫻花夏天鳳凰樹,秋天欒樹冬天豔紫荊,時間在花樹在風中,五年十年,一晃便過。匆匆竟也十三年。生個小孩都念國二了。
教學生涯原來是這麼一種不知時間既逝的消耗,在教室會議室研究室之間,備課改作業寫論文等待寒暑假之間。常常在上課的途中恍惚,奇怪,不是才上這門課沒多久,怎麼一周又過了?幾次會議之後,一學期也靜悄悄的奔向終點。
最近又有幾個學生當媽了,第一屆最早結婚那個,小孩應該上國小了。這一陣子我三不五時總會收到新手媽媽的學生來信,當然少不了寶寶的可愛照片。感覺上,她們好像才畢業?唉,我得有心理準備,總有一天,學生跟我說她當阿嬤了,那才是真正的震撼教育。
會有這麼一天。還真希望這天永遠不來。
記得我曾問年屆七十的老師,教了四十年書,有什麼感覺?就跟四十年前一樣,不覺老之將至。老師說得雲淡風清。我不行,我是常常意識到時間的人,對老之將至非常警覺。
然而元智的快轉讓人無暇感傷。這學校很年輕才二十幾,一切都是快節奏。十三年來日子過得風風火火,時間被推擠著,溜得又快又神祕。是的,神祕。時間在這迷你校園快轉,以一種偷吃步的狡黠方式閃避了我對時間的警覺。
屬於尤克強的那棵桂冠樹
我的急性子對上元智的快節奏,常常過得喘不過氣。分明沒有官位在身,一天開兩三個會卻很尋常,行政職在身的同事就不得了了。生命虛擲在會議裡,真是無奈而徒然。我寧願去散步曬太陽,或者發呆。最後,我跟沈從文學會了神遊,以及放假時的遠走。帶著自我放逐的想像,大解放大暴走的心情,遠離校園和家園。這兩者都容易讓人腳底生根,讓人產生依賴和惰性,讓我又愛又怕。
有一天,大概是好日子吧,我家大鍾主任垂著眼皮說,今天七連會。說這話時已是下午三點,我們交「會」之後,她還要開個已經記不起來的什麼會。每逢這時候,我都很想把余光中老師的〈開你的大頭會〉印去廣為發放。還是菜鳥時,我確實印了一份給當時是研發長的尤克強老師。暗地裡我叫他小鬍子院長。開你的大頭會。小鬍子院長念了好幾次,說,一定要發給大夥兒讀。他是行動派,說話快性子急,做什麼都是「立刻生效」的那類。開你的大頭會。他好像很有同感。
去年春天,他突然便遠遊了。櫻花開在樹上落在土裡,豔紫荊未謝,說走就走,立刻生效。他到天上雲遊,而我們依然趕場開大頭會,匆忙上課,冷落了圖書館前盛放的玫瑰,無視於櫻花道兀自開落的繁花。它們如此美麗,如此短暫。他在總務長時期種下的花樹,讓風有了顏色,校園有了分明的四季。屬於他的那棵桂冠樹,則在從前的烏龜池現在的戲綠池旁,迎著元智的風,看著師生上下課。
冬日的清冷傍晚,無人行走的安靜校園裡,呼嘯的風中彷彿有詩。無重力的聲音低吟著,有點沙啞。有時錯覺那場春天的告別式是幻覺,他仍然還在,就像從前一樣,哪天又突然出現校園的某個角落,拎著兩瓶酒給我,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好好寫。或者說,下一本譯詩還是要你寫序呀。沒有討價還價的口氣。我已經寫了四本書序,快變成他的寫序專業戶了。我真希望可以寫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他其實一直都在。而時間已經跟他無關。
邱燮友老師忙到沒空老
跟元智無關的,還有悠閒。連上五節課,邊吃晚飯邊跟學生討論問題,回家還備課改作業,根本沒想到人是血肉做的。上下午都有課,午休時間總有學生來敲門,吃飯聊天講笑話,接電話接手機,一嘴多用,完全食不知味。吃完衝到教室上課,胃裡的食物還在張牙舞爪,不過,總比開會配飯愉快得多。更年輕的時候,在研究室跟學生廝混到晚上,聽她們流淚傾倒失戀心情,看著月亮從窗邊升起。回家了還接學生的電話,滿腦子學生的事。終於有一天學生哭著說要住到我家,分手了她不想回到兩人的窩,我家好不好借住一下。
唉。年輕的學校更年輕的中語系,沒什麼傳統和包袱,連學生都想到老師家閃避風雨。老實說,當下我是大大的錯愕和驚訝。換成當年的我,別說開口,連念頭都不會有,老師根本是另一個星球的人類,那麼遙不可及。大學時,除了師大女一舍,就是寒暑假借住台大女一舍。偶爾跟同寢室的師保生學姊回板橋。或者隨學姊一家三口回台中鄉下。生活圈是平行的,只有同輩。跟老師說話從來只有您,沒有你。除了課業,別無其他。
時代不同了。BBS時代,學生叫我Mary。後來喊我辣妹,另一位鍾老師來了,就叫我小鍾。小鍾後面不加老師。我只是小鍾。小鍾小鍾,她們在人來人往的校園大喊,我彷彿沒把學生教好,做了虧心事般跟著大聲回應,哈囉哈囉。別人以為我們是朋友吧,應該。同時快速眼觀八方。小鍾總比辣妹少尷尬些。有個學生送來卡片,才看開頭便大笑。辣妹後面畫了四條紅通通的辣椒,小字特別註明,「大辣」。
在元智從沒想到老,好像也沒資格老。第二任系主任邱燮友老師說,他忙到沒空老。八十歲了還開車往返高速公路來元智上課。每回我想到和藹長者,那形象就是邱老師。他總是笑瞇瞇的,有求必應,像個聖誕老人要來發禮物。寫了詩更快樂,臉紅紅的說,昨天我又寫了一首詩。
辣妹被風吹倒了
老學校有校風,古老的中文系有系風,這兩種在元智都是進行式,或者變化中。沒什麼老傳統可循很好,那就創造吧。十三年前我來,剛創系剛開始教書,同時寫博士論文,一周十二節課,精神上卻很自在。創系主任田博元老師交代了工作就放手,他不問細節,跟邱老師一樣,是大氣的長者。那時的工作量和開會次數驚人,上學像作戰。跟學生相反,我是上課一條龍,下課一條蟲。回想起那段日子,我覺得自由。從前汪中老師說他當助教時不太上班,主要工作是寫字。常常是系主任下班經過他家,跟他說今天系裡如何。在陶淵明詩課堂上聽到這段逸事,我真是嚮往。這樣的主任,真是可遇不可求啊。汪老師好詩好書法,如此待遇適得其分,顯出主任的愛才和寬容。我沒那天分,也沒遇到那年代。然而兩位老師都開明,以我的個性,如果遇到鐵血主任,註定是災難一場。幸好。
有一回朋友問,元智的特色是什麼?我說風大。大到老是把我研究室的百葉窗颳得嘩嘩作響,大到把我吹倒。這是真的。有一回下課我從一館出來,下了階梯正要往五館走。突然一陣大風從後面來。一個踉蹌,我被推下樓梯,銳利的痛從腳底衝上頭頂。我咬著牙轉頭看了一下,連個鬼影都沒有,怎麼回事?遠處有人大叫,辣妹被風吹倒了。
風奔過一館的長廊,卯足馬力推了我一把?有鬼?都不重要,痛感取代了一切。左腳及時穩住身體,沒上演親吻大地,或者校園仆街記,犧牲品是左腳踝。忍著痛撐完下午的課,到了診所,傷處已經腫成兩倍大。那晚,上下樓都要人背。坐久了起來,鮮血往下衝,通過傷處的剎那,簡直痛得頂心頂肺。
睡前我命令腳,我沒空休息,立刻給我好起來。
隔天中午照常開車到台北評審。沒人發現我腳傷。我穿著球鞋開車,到停車場拆下紗布,套上皮鞋。走路正常若無其事。回到中壢再去看醫生,推拿師一看那幾乎正常的腳,說,這絕對不可能。
哼,算是報了風之仇,扯平。
卻也從此對元智的風有了警惕之心。在元智折損的傘就不計其數了。風大的時候,乾脆淋雨。我最討厭握著的傘骨折,更討厭因為傘被風左右而歪著走。常常聽到身旁有人絕望大叫,我的傘,我的傘又壞了。
只是傘壞了。人壞了就好不了啦,我是指身體。總有老師把校園當家園,學校的餐廳當自家飯廳,休假也天天到研究室報到,跟鐵打的一樣。每回收到教職員餐廳寄來的一周菜單,我猜想,大概有人以校園為家,不需要回家吃飯或煮飯的吧!菜單裡肉菜水果甜湯一應俱全,幾乎是自家廚房端出的規模,不,有時連自家廚房都沒那麼面面俱到,那就更不需要開伙了。有時在賣場遇到同事,我總覺得慶幸。還好,還有人知道生活是怎麼回事。這幾年大學忙著應付各種評鑑,忙著端出漂亮的表面數字,老師被支得團團轉,沒人要管什麼形而上的大學精神,那早已是理想主義者的幻影。我並不羨慕從前我們老師的從容,那是他們的時代,他們自有要面對的問題。然而在量化和數字化的時代,恐怕連憂心和失望都是多餘的。
不如賞花曬太陽吧。一轉眼,我們的時代也終將過去。
秋天的太陽和西風。校狗成群在草地午睡。當秋光越過邊境,詩人說。越過邊境,越過生死,也越過時間。
元智大學簡史:
元智大學,原為元智工學院,1989年由遠東集團徐有庠成立,1997年定名元智大學,現任董事長為徐旭東。元智大學為台灣第一所獲國家品質獎的大學,校園建築多以清水建築工法興建,各有特色,曾獲2008年台灣建築獎殊榮。現任校長為彭宗平。
校訓:
誠勤樸慎
校歌:
何志浩/詞 李中和/曲
一元復始 旋轉乾坤
我校元智 哲人所名
教育為立 立國之基
人才為建國之本
手腦並用 實踐理論
建教合作 相輔相成
砥礪學術報國家 放大眼光
轉世輪 轉世輪
前進前進 前進前進
邁向國家新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