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趙坐在飯桌前，用略帶山東腔的國語對他太太說：「剛才不是說不喜歡我嗎？妳坐在那兒老瞅著我幹嘛？」
「誰瞅你啦！你沒事兒就在我面前堵著，教我瞅誰去？」
類似的夫妻拌嘴，我們在鳳飛飛家中親聆過多次。人人都說她跟老趙的感情好，好就好在他們之間的親密和關懷，總是那麼平易近人，毫不做作。鳳飛飛和老趙在一塊兒久了，很自然地她的語言中帶有北方辭彙。
我在國外居住多年，西化過深，早已和台灣流行歌曲脫節。婚後才得到太座的頻頻教誨，引導我聽台灣歌。鳳飛飛的歌當然是必修科目。耳濡甚久，音盲如我有幾首她的歌也能跟著哼哼幾句。太座的音樂細胞比我多一百倍，鳳飛飛的歌她幾乎首首都能隨時就唱起來。當然，她唱出來的效果和原版還有相當大的差距。
循循善誘的惡補鳳飛飛的歌是有原因的。太座在香港工作的時候，結識了鳳飛飛，還有胡冠珍、張莉敏等姊妹淘。那個年月在香港工作的台灣人不多，每天使勁噘著嘴學說廣東話，就覺得挺累。一有機會和台灣同鄉聚在一起，講起自己熟悉的語言，互慰鄉愁，便樂不可支了。太座告訴我，張、胡二位的性格奔放，耍起寶來能一發而不可止，鳳飛飛隨和穩重。她們的節目很熱鬧，糗事連連。老趙號稱養了一匹好馬，某次說有希望在馬賽中奪冠，姊妹們濃妝豔服的齊赴馬場助陣，準備在勝利慶典上亮相，也好風光異域一番。沒料到老趙養的寶貝馬，跑到一半就往後退，洩氣到底。
我是太座在紐約街邊撿來的老傢伙，有點上不得台盤。日後大家見了面，要是發覺這個老東西對台灣的影藝事跡一無所知，沒法子參與談話，就未免太丟人了吧！惡補了好一陣子，幸好都沒漏氣。
那幾年我們經常從美國遠赴大陸，每次來去都在香港停留一兩天，為的是休養精力，也順便和舊友們相聚作樂一番。老趙夫婦特別好客，通常大家也不太出門，最多出去吃頓飯，然後就在趙府攪和上個半天。見證過他們多次的恩愛夫妻拌嘴，不過也給我增加了許多壓力。要是每次我的性子急了上來，對太座說話剛剛有點橫眉豎目的架式，馬上就聽到一句：
「你看人家老趙對太太多好，講話會像你這樣嗎？道理再對也沒用，態度和口氣最重要。」
為之氣餒披靡者再三。
鳳飛飛得子不久，我們去看她。她把兒子抱在膝頭上，不忍釋手的樣子。然後掰開兒子的嘴，提醒大家注意：
「你們看這顆新長的牙，歪歪的，和他爸爸的那顆歪的方向都一樣，還長在同一個地方。」
等老趙回到家裡，我說：「老趙，讓我們看看你的那顆牙！」
老趙不以為忤，挺開心的露齒而笑，說：「又是她告訴你們的是不？錯不了，那是個趙家的小子。」
老趙是位典型的北方漢子，高大魁梧，好交朋友，酒量不俗，性格爽朗，有話就直說。
最難忘的趣事發生在某年我們路過香港，打電話去趙府，沒人接，就留話在錄音機上，告訴他們我們的旅館名稱和房號。後來聯繫好了，當晚就殺到趙家開始喝起小酒來。老趙下班晚，回來見到我們就大聲說：
「今天可鬧笑話啦！我打電話到你們住的酒店，還以為接電話的是你，就和那個人聊起來，聊了五分鐘，我問他馬兒好不好，那個人說，誰是馬兒呀？你太太呀！他說我太太不叫馬兒。我說，你離婚了嗎？又換老婆啦！」
此時滿屋子已經笑作一團，這都是從何說起？
「後來才知道我打到另一家酒店去了，這不能怪我呀！我開始就問過他，是王正方嗎？那個人說就是他，鬧了半天他的名字叫什麼王正剛。」
「前頭五分鐘你都跟人家聊什麼？」
「也不過就是你好我好，閒話家常嘛！」
我說：「你可真能聊。這回我們王家正字輩的人你全認識了，還有個傢伙叫王正琛（凌峰），你們的媒人。」
又有一回，也是在他們家閒聊，太座向老趙建言：「趙大哥，你看鳳姊有這麼多歌迷想著她，多麼希望再聽到她的歌聲，我知道她現在忙著照顧小孩，能安排她偶爾出來錄個音、發幾片CD不也挺好的嗎？」
「偶爾也不必了。」趙大哥回答得斬釘截鐵，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一時場面就僵在那裡。
鳳飛飛也有著老趙直話直說的性格。有一次我家太座的自信心突然無比強烈起來，就問她的鳳姊：「我一直對歌唱很愛好，也有點天分，學會一首歌又特別快。你覺得我應不應該找位老師練唱，以後……」
鳳姊當場很果斷地勸我們太座死了這條心，說：「不必了，在家裡隨便唱唱就好。」
我揣測鳳飛飛一直面臨著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困惑。她在台灣歌壇曾達到了難以比擬的輝煌成就，聽眾多少年來對她從未降溫，如火一般的熱情經久不衰，實在很難輕易將之忘懷而不聞不問吧！然而回台灣重拾演藝工作，在香港的溫馨小家庭生活一定會受到干擾，甚至於中斷。二者都是她的摯愛，也都割捨不下，何去何從？鳳飛飛選擇了在香港相夫教子，直到兒子長大成人，老趙先她而去。
她的復出異常成功，但力道過猛，就算歌迷們盛情難卻，但哪有一口氣開五場單人演唱會的？終究都不再那麼年輕了，還要計畫加場。排練起來又特別「龜毛」，她的演唱會從籌備到演出，會比別人費時費精力許多。
在電視上看了好幾場她的演出，嗓音一如往昔的甜潤，不論是唱國語或台語歌，字字清晰，一一送到聽眾的耳際。舞姿瀟灑，步伐飄逸而恰到好處，都顯露出她舉重若輕的功力。她本是位感性強烈的性情中人，天生的優秀舞台演員，互動愈強她也會更加全力以赴的表演。現場熱情澎湃的觀眾一再要求encore，她完全無法抗拒，直到自己的體力消耗殆盡。那時趙大哥嚴詞拒絕任何要她復出歌壇的要求，莫不是老趙早有一種預感或預見？也是因為他們夫妻相知甚深，老趙捨不得讓嬌妻太累，因為她會搏命似的賣力演出，累到忘我的境界。
感情彌篤的夫妻，不會分離太久。無論去哪兒，他們都喜歡作令人羨煞的比翼雙飛。鳳兮鳳兮，一前一後，飛向我們找不到的遠方。還好我們有鳳飛飛無數動聽的歌曲，她也留下了不少讓人懷念不止的點滴往事。
現在他們大概到了一個幽靜的地方，面對面的坐下來，然後就互相瞅著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