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被冷落了,不知給棄放去了哪兒,也消失於歷史……1倡人柳
柳是個美男子,身材修碩均勻,容貌讓太陽失色,深得魏襄王的歡喜。柳的特長是典故知道得多,而且能說得生動活潑,風趣幽默,襄王退庭以後和后妃們休閒的時候,常召他來後宮說故事,每每聽完襄王就能克服難入眠的習慣,那晚睡得特別滿意。
漸漸襄王對柳產生了依賴,隨時要他在身邊,一不見就會焦急起來四處找人。臣屬們察覺了情況,提醒襄王,何不召名巧來,叫名巧做一個跟柳一模一樣的偶人身邊帶著,不就免除了牽掛嗎?
名巧手藝奇妙,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擅製新穎的機械,運作起來總讓旁觀者驚讚,他之被人美稱為「名巧」,不記得他的真姓名湮,就是這個道理。
例如有一次魏國受到韓國侵襲,在平城被韓軍圍困了七天七夜,城三面都是韓將牟頓的兵馬,第四面領軍的是牟頓的妻子臾氏。魏國謀士陳平急招名巧造木偶,穿上鮮豔的衣服,放在城牆上跳舞,臾氏望見了以為丈夫納了軍妓,一氣之下撤離防線,魏軍竟因此而解圍。
另一次是魏國大賈公孫耳過生日,很想有一件名巧的械作,跟襄王左右人士表示了心願,襄王雖然討厭,但是公孫氏富可敵邦,只好召名巧來,要他做件玩意應付。名巧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製作了一組十二人的雜技團,唱歌跳舞這類基本功夫不用說了,據看到的人形容,還能「擊鼓吹簫,跳丸擲劍,緣緪倒立,出入自在,舂磨斗雞」,變化出讓人目不暇給的百端技術呢。
至於那十分著名的指南車也是名巧做出來的,這是一回家中有客人從遠方來,怕他一路迢迢迷失了方位,名巧就做了手指永遠指向南方的偶人駕著一輛車子去迎接客人,那是比派真人去還更牢靠的。
名巧的技藝在諸國間傳揚,有人出重金聘請他,有人出資綁架他,嫉妒心重的人尋刺客謀害他。名巧愛國愛鄉,對襄王忠心事奉,沒有別的想法。襄王對偶人柳的製作定出了基本要求。
「眉眼髮膚就是本人。」
名巧恭敬地回答,「沒有問題。」
「言語喜笑,舉手投足一個模樣。」
名巧回答,「這也不難。」
「能說好聽的故事。」
名巧回答,「請放心。」
王再叮囑,「還能跟本人同思想,同心情。」
巧師說,「這正是我的特長。」
過了一陣子名巧來謁見襄王,襄王說,「跟你走在一起的是誰呀?」名巧回答,「就是偶人柳君呀,一起來拜見了。」襄王嚇了一跳,趨前一看,果然是個和柳一模一樣的木偶,只是比本人更美了;頭髮是豐密的烏雲,眼睛用黑漆點瞳,晶亮得像琉珠明璫,唇是新摘的沾露櫻桃,右頰的小疣不見了,膚質滑凝到手不能留,輕輕吹上一口就綻,膚色則比春日第一朵桃花還嬌嫩。偶人的完美使柳本人都嫉妒了起來。
襄王把寵妃盛姬還有其他嬪妃女官們都叫來一同觀賞;搖搖它的下巴,它就唱起旋律優美的歌曲;捧起它的手,舞也跳得婀哪多姿;把一支筆放在手指之間讓它捏緊了,還能寫字畫圖;要它做什麼它就做什麼,故事自然是說得比本人柳還更動聽。偶對人永遠笑瞇瞇的,大家都喜歡它,能夠有這樣機靈聰穎的人隨時讓王歡心,朝廷上下都感到了慶幸。
襄王愛上了偶,和偶不分離。偶也很貼心,為王言為王笑,故事說也說不完。白天帶在身邊,夜時同榻共枕,襄王睡眠品質的進步自然是不用再說的了。
有偶人替代自己,柳鬆了一口氣,勻出的時間乘機發展和盛姬的關係,祕密來往的次數增加了。襄王沉醉在與偶的歡情中,一時沒察覺。
一天偶在後宮照常娛樂眾人時,明亮的眼睛突然停止在襄王身邊的盛姬身上,而且瞳仁滴溜溜地深情地看著,充滿了愛戀。襄王也是極有心思的人,目擊這等情況,大怒,立押柳和盛姬二人,下獄問斬,並且令官兵捉拿名巧。
藝匠和偶人一起被押跪在殿前,也將處以極刑。
名巧恐懼極了,哀求給予申訴的機會。
「太大膽了。」襄王怒斥。
「一定是機關出了問題,才會有這樣意外的活動。」匠師說。
「不是和真人一心一意嗎?」襄王說。
「只是在看相上如此,究竟是個無情的木倡哪。」
襄王不相信。
「那麼,請讓我把它拆開來,一查真實。」巧匠懇求。
名巧小心去了偶的外衣,揭開了頭,剖開了軀體,一一翻出內裡讓襄王查檢,原來不過是些皮革、木材、稻草、黏膠、顏料等等的拼合而已。
王惴惴不安,「一堆賤物也能成就至此,豈不比人更有造化?」
巧匠小心地回答,「究竟是由人主張的,若是不能放心,隨時摘心即可。」說著便從胸腔掏出了一塊石頭,偶人就不能再活動和說話了,把石塊再安放回去,就又和原先一樣的活潑起來。
襄王是位說理的明君,赦免了名巧的罪。
藝師知道襄王疑心已起,自己時在危險中,惶恐得只要門上一起聲,便以為是來人捉拿了,而且想到偶也受到了猜疑,機關再出什麼其他意外也是不能承當的,深思後決定出走。
他跟弟子一一道別,把密訣《械製》交給愛徒子勤,集合家人在中庭殷殷叮囑了事物,乘暗夜輕裝上馬,從現實世界消失。
據說當時跟名巧齊名而且也製出了機器飛鳶的墨子,知道了這件事,警告弟子們不要再去研究技藝了,還是照規矩做普通事的好。後人研究華夏科技,討論後期衰落的原因,不免都要追溯到墨子的這一反應。
至於偶,心時時摘出放入地讓襄王煩起來──而且拆裝手工不免也影響到了色相;臉色的紅潤給磨蹭去了,四肢會卡起齒來。曾有丹麥王被機械夜鶯蒙蔽,後來因真夜鶯的歸來而領悟真實之貴於偽假,華夏君王不需這套單純的道德意識來鼓舞或粉飾;襄王真假偶都不屑顧,很快又有了比柳更善口的語者,比盛姬更美的美人。
偶被冷落了,不知給棄放去了哪兒,也消失於歷史。
2仿生
颱風過後水退了,城市努力從泥濘中再清理出面目,美術館也不例外,好在半山而立的建築擋住了一些風雨,災情尚可收拾。只是較低的庫藏室進了水。建館的那幾年,政軍風雨飄搖,為了躲避戰事,庫藏室是有意挖進了山裡,這麼空襲一來就有最牢固的天然防空壕了。
平日堆得有點紊亂的儲藏,水一濕過又加上了漬汙的問題,必須儘快處理,尤其是底層的和角落裡的東西。員工們接力一件件都移出到館後的山坡上,乘颱風過去的晴朗天氣攤開來清理曝曬。
從來沒人管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箱子也一齊搬了出去,抹去了外面一層厚厚的灰塵,才發現原來手工是這麼的精美;木料是千年不蝕的上等黃楊,四隻護角抹亮了是耀眼的純銀,上面精工嵌鏤著迴花卷雲紋,圖案依風格斷代應屬早期,譬如秦漢時期?整個箱子的造形則簡純實用而雅致,樸素中透露著貴氣,應該出自巧手。
大家有了好奇心,技術人員小心地撬開了箱子。原以為一定是存放著寶貴的物件,想不到只是塞滿一堆雜貨,例如木塊藤條皮革布帛繩索等,看不出有什麼重要性,大家都頗為失望,不過因為箱子的接縫和榫釦吻合完美,密封之下連水氣都進不了,每件東西也就保存得好好的,不見時間的侵蝕。
一位工作人員在箱蓋內側發現了隱約的銘印,用軟刷子小心剔出它的形狀,原來是一行三篆字,灸刺在木底上──湮仿生。
仿生很容易了解,莫非就是模仿生態的意思了,然而湮是什麼呢?
大家都在思索的時候,有人驚叫起來,啊,這不是以「名巧」為稱的戰國著名藝師湮的名字嗎?美術館上下內外都興奮了。
復修部門謹慎地開始了工作。先拼合出身體,再畫眉點睛染頰上唇貼髮,外貌很快地恢復了。然而修理齒輪機關的作業卻麻煩得多,要辨別出那些一格格一塊塊一縷縷一片片是什麼,應該排置在哪裡,有什麼作用,摸索出原來的組織構造,各種各樣的連接運動協調平衡等等,簡直跟醫學上尋回真人記憶一樣複雜。國家全力支持,重金聘請了國內外最高明的藝術家和機械工程師,同心合力全力以赴,到底是重建了偶人的記憶。
令人緊張的功能測驗開始;拍拍它的肩,四肢活動了;提起它的手,妙曼地跳起舞來;在它的指間放入一支筆,面前鋪開一張紙,在眾人的凝視下,指慢慢捏緊了,手腕活動了,筆抵在紙上,開始移動,線條出現了。
眾人中魔一般不動彈,唯有眼睛隨筆移動,一片肅靜,只聽見筆尖窸窸走過棉紙。
終於畫完了形狀,筆止,偶人收回手腕,回復原先的舒閒模樣。
多麼優美的一幅白描花卉!婉轉的線條像飄浮的輕雲,涓流著的水紋,細細的蘭葉在微風中晃動。那花又是什麼花呢?啊,是先秦壁畫上能見到的木芙蓉哪。
只是怎麼碰觸下巴,偶人都一聲不發,怎麼調整齒輪的機關,唇微微笑了起來,現出想開口的模樣,卻是全然的沉默,看來期待它講故事是不可能的了。或者,經過了如此長久的生活,他是不想再說故事,或者沒有故事可說了?
真偽的問題浮現。首先,這果真是戰國名匠湮的作品嗎?還是一件他人或後代的仿造?材料年代經化學檢驗證明屬於早期是說明不了什麼的,後人用古舊材料製造新產品是膺仿界常見的事情。而且別忘了,湮的高足譚子勤是懷有老師的絕技指南《械製》一書的,而這本書後來流入他人手中也是極可能的。
若是摹仿,自然技拙,做不出奇妙的說話的功能。但是,如果不是聞名於歷史的偶人柳的真身,是否卻可能是它的一個粗胚、翻模或替身呢?
或者,偶人柳的功能本就如此而已,我們聽到的莫非是隨時間過去在口傳之間神化了的故事?或者,其實從來就沒有偶人柳這種事,只不過,例如宣傳吳道子畫龍點睛於是墨龍騰壁而飛一樣,又是一個為了彰顯藝術家如何了不起而捏造出來的子虛烏有的史事?那摘心的情節更是笑話,修復人員在整理的時候,就是把箱子翻倒過來也沒見到什麼寶石。
美術館一改往常的官僚顢頇作風,很快地完成了特展的準備工作。
開展的一天,民眾風聞而來,在館前排出了蛇長的隊伍。大家依序入場,都覺得眼前一新;這次特展的布置比往常好看了,例如空間安置妥當,燈光照到了對處,解說也寫得專業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樣隨意發揮混沌了事了。
相傳春秋戰國時代男子俊美,畢竟讓我們看見了實據,那入鬢的長眉,滴溜的漆瞳,俊挺的鼻梁,春花的膚色,依舊潤著的欲語還休的雙唇,讓隔著玻璃展櫃這邊的我們都止住了呼吸,不能抑制驚奇和讚美。
咫尺相會,就站在他的面前,給他這麼深情地看著,我們的問號不見了,懷疑消失了,真品仿品真身替身真人假人,都不在乎了,只像二千三百年前的那魏襄王一樣,也油然地愛慕起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