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與零碎的生活片段大約是指,有時候你正做著一件事,突然電話來了,轉身去接,講完電話卻忘了剛才手邊的事,等到一段時間過去,才又想起……
終於等到退潮,大夥拿著鏟子與水桶下水,密密麻麻的洞口冒出絡繹不絕的小螃蟹,橫著走的樣子逗得我們好樂。專注抓小蟹,不自覺走遠了,沙丘上,肥碩的蛤蜊和貝類,輕輕一鏟,像挖金礦一樣,滿滿都是。躲在沙地裡的蛤蜊很有看頭,約有一個手掌大,同學們挖了滿滿一桶,說要回去烤來吃。我沒那麼惡心,珍珠色的蛤蜊太美了,放在電視櫃上當裝飾,充滿海裡來的水嫩風情。我挖了十來顆便收心,其他色澤有缺陷的,體形不夠健美的,就留在沙地裡頤養天年。
堆小沙丘,搭沙拱橋,用水淹滅一座再搭一座,充滿破壞性的成就感(有一種大起大落的爽快)。捏土丸子,大顆的用來丟同學,小顆的串成一圈當項鍊。被土丸子砸中的人紛紛反擊,大夥髒得很過癮。玩膩了,把雙腳埋進沙裡作沙浴,他們回頭去挖寶,各自忙著。大夥分散,卻相距不遠,時間過了多久沒人在乎,也忘了在乎,突然聽見有人喊我一聲。望向四周,沙丘上只剩下我們八人,原本如織的遊客不見蹤影,海水開始環繞而上,以肉眼不察的速度將我們孤立在沙丘。一個死定了的念頭竄起。
我大喊,水來了,然後用盡全力往岸上走,水流像洗衣機的漩渦拖住步伐,每往前一步,水壓就沖退一步,越急越使不上力。無助、不想死的情緒一時湧上,下一個念頭是,死了怎麼辦?家人怎麼辦?那是一種類似瀕死之前的掙扎,像一腳踩在幽冥的邊界,只有三成的機會。臉上花了,分不清是汗還是淚,紊亂的腳步踩在水裡,求生的意志衝到最高點。當離岸越來越近,卻意外踩進養殖人家所布下的天羅地網,密密麻麻的鐵絲網將小腿與腳掌割出一條條不規則的血肉紋路,痛徹心扉。管不了痛,憑著記憶,奮力從鐵絲網中脫身,直到離岸十公尺,海水湧至下巴,上岸那一刻,海水淹過眉目,確定死裡逃生了,後頭趕上的同學驚魂未定,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剛剛誰叫我?定神之後,我詢問每一個同學。眾人彼此相視,紛紛搖頭。沒說謊?他們說,聽見我大喊,才發現漲潮,總之性命保住了,管他誰喊的。「管他誰喊的?」這句話聽起來太理所當然,面對眼前浩瀚汪洋,我想在乎,卻無從在乎起。眾人已無遊興,跨上摩托車離去,輪胎拽著扁扁的影子前進,太陽文文貼在遙遠西北側的懸崖上漂漂亮亮,我不斷回想那一聲有力的叫喊,究竟是誰,在關鍵時刻救贖了我命裡的劫?再晚一分鐘,或三十秒,或二十秒,一切都將不同。
一旦離開海關,我很確定,一切都將變得更好。乘上火車,又是十多個小時與耐力拔河的折磨,這一次我不能抱怨,這一列簡陋的火車像乘載榮華富貴的希望列車,搭上它,便能離開,到達車票上書寫的目的地。結束連夜的車程,車站大廳滿滿席地而坐的背包客,四邊角落等待火車的年輕人看似睡了一夜,翻身的瞬間,露出一張舔舐夢境的渾沌表情。在車站旁的小館用餐,聽見旁人議論某事,很嚴重的樣子。放下筷子,跑去隔壁的藥妝店買報紙,報紙頭版出現斗大的標題,「紅衫軍揚言占領機場?!」、「一夜數起的流血衝突造成傷亡?!」,再佐以數張血腥的流血照片,「呈現」事件的高度真實。不管消息是真是假,那幾張照片讓人胃口盡失,擺下筷子,背起背包走出小館,攔走一輛計程車前往機場。
計程車奔在筆直的高速公路,我的心卻平靜不了,司機的英文不流利,兩人比手畫腳,很困難地溝通。接近機場的外圍,車速突然慢下來了,我比了一個「What’s going on ?」的手勢,司機吐了一串讓人聽不懂的泰語,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我只能從他的表情猜測:紅衫軍來了+機場被包圍了+飛機不飛了=回不去台灣。「GO∼GO∼GO∼」每一句GO都是從丹田出發,威猛結實飽滿,指揮他勇敢一點,走路肩、超車,不要怕。司機許是沒見過像我這樣瘋狂的乘客,默默聽從指揮,用速度回應我的命令。警察、罰單、危險駕駛都被置之一旁,堂堂七尺男軀聽從一名女流之輩行事,想必有甜頭可嘗(以速度換取時間與金錢)。如果所有警察都將參加圍事,早就集合起來做一名訓練有素的國家保全,又豈會理會區區高速公路上的超車事件?(合理的推敲)
機場出乎意料的平靜,泰國的記者也不是省油的燈,隨便丟出幾粒鉛字就能讓人嚇破膽。高頭大馬的荷蘭航空地勤小姐查閱我的資料,甜美的丟了一句:「對不起,妳要搭乘的班機已經客滿。」「啥小?」忍不住口出穢言,憤恨至極。下一秒我深深反省,是自己沒信用,放飛機鴿子,憑什麼罵人?我央求她,幾乎跪地:「我一定要上這班飛機,請想辦法,我一刻也不能等。」她的動作慢得離奇,急得我都要漏尿了。半小時後她終於從螢幕回神,看著我:「如果妳不介意,我幫妳Upgrade到商務艙,但是要加一百美金。」我嘖一聲,這樣敏感的時刻,錢是什麼東西,終於體會有人一夜擲千金,那是一種非花不可、非買不可、非賭不可、非嫖不可、非活不可的神聖精神。從口袋掏出百元美鈔,小姐笑盈盈的收下,飛快在鍵盤按字,五分鐘不到,她已經為我畫好位,用塗滿蔻丹的柔荑指著登機的方向。
商務艙裡,遇見水果日報的黎仔,黑色的吊帶褲,圓嘟嘟的腰,古意的髮型,多看一眼就像台灣街上一般的老實男,只是嗜食了些。接下來三個半鐘頭,空姐來了又走,有時遞上飲品有時是點心,十分鐘前要一杯咖啡,十分鐘後還未到,打算放棄,她卻突然記起,奔到我的膝前,用討好的姿態跟我連聲對不起。然後,專心看完一部影集,再小睡片刻,飛機便準備降落。機翼劃進台灣海峽,屏東一帶的萬家燈火溫暖了我這個半職業的流浪者的心,離開之後再回來,一切都變得不同。
忘了什麼時候開始,我欣然接受一些可解釋、不可解釋,發生在日常生活裡的不尋常。好比我媽說,那一天中午,她打電話到琪琪家,發現我不在,甚至瞞著她到海邊抓螃蟹時,整個人幾乎站不住腳,險險就要暈過去。她是一個脆弱的母親,經常性的擔憂,經常性的無能為力,我常想,如果娑婆世界無菩薩存在,她又該如何自處?所以,我假設是她用滿腔的愛與眼淚感動堂上的觀世音,在危急一刻,藉由某種聲線,喚醒沙丘上的我。她的淚眼央求與我脫險的時間不謀而合,似乎這是唯一的解釋,我不曉得還有其他。
回到台灣後,一切都自然的慵懶起來,吃與睡、愛與恨,隨興而走。我依然不定期旅行,不定期受傷,不定期去愛,當一筆緣盡、情感散佚則老實從容不迫,留戀、傷感一點點就好,太多就嫌多餘。
過了二十,然後二十五、二十七、二十八、三十……習慣不談婚姻,久了就成自然,以為情感的最終歸宿只是愛情,不是婚姻。婚紗店門口,那些刺眼的白紗每隔一段時日就換新的一批,玻璃窗外的男男女女,總是被它似雪的潔白所吸引,以為婚姻就該如白紗一樣無瑕。關於晃蕩,我反而比較熟悉,當一樁感情進入最後談判階段,若非穿上白紗正正經經拍照,就是拍拍屁股走人,像老病一樣拖著反而失去更多。從情感的奠定到最後,若能坦坦蕩蕩與一個人共同經歷某些事,相處融洽(或稱愉快),大部分時間都吃得下、睡得好,就是兩性關係裡最圓滿的成就了。
慵懶與零碎的生活片段大約是指,有時候你正做著一件事,突然電話來了,轉身去接,講完電話卻忘了剛才手邊的事,等到一段時間過去,才又想起。生活就是一連串片面的組成,與其吃力的背負,倒不如輕輕放下,會擁有比較純粹的自由與快樂。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