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上課我不守規矩,被老師批評,我沒有收斂,還用膝蓋不斷碰擊書桌以示反抗。課室裡陣陣噪音,老師卻和顏悅色地說,徐學正在生氣,影響我們上課,我們到外面去吧……
佛門親切
民國時期,鷺島邊緣的南普陀寺已是東南名寺,太虛、圓瑛還有弘一等高僧大德都曾在此修行講經。五十年前,卻疲態畢現,雖然香火未絕,但僧人驟減,寺院之內,東沃小學據左,五金工廠占右,放生池裡少有魚躍,荷花池裡只見稻禾……寺旁總是拴著幾頭牛,看牛老人梳著滿清時代的小辮,捲著褲角,小腿上泥跡斑斑,他是寺內的雇工,孫子和我是小學同學。
不過,對於我們廈大子弟,南普陀是一方樂土,初一課本有〈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泛泛一讀就想到南普陀,想到我們的東沃小學。南普陀當年就是我的樂園我的書屋。
現今知道東沃小學的人已經很少了。幾年前,我追覓東沃歷史,知道它的前身是弘一法師創辦的養正院,專招閩南籍僧人,日據時期停辦了三年,無神論當權後復辦無望,遂在養正院舊址上掛出廈門市養正小學的牌子,免費招收附近兒童。一年後,廈大附小停辦,養正校內學生驟增,寺廟無力承辦,由教育局接手。更名為東沃小學,新蓋了兩間教室,其餘還是寺廟房舍,學生大半為廈大子弟。
那時南普陀沒有今天這般金碧輝煌,車水馬龍,香客遊客終日熙熙攘攘。卻顯得幽雅恬靜,禪意盎然。它北倚五老峰,南向大海,就像天王殿兩道邊門上的大字,山含瑞氣,水帶恩光。同學都住在南普陀邊上的廈大校園內,每逢寺廟晚鐘響起,母親就催促我們上床睡覺。冬夜小城寧靜,鐘聲悠揚迴盪,將眠未眠之際,總引發許多童真遐想。
我每天上學經過寺廟山門(有時起得晚,就索性闖過天王殿,從學校的邊門進去),總能見到一個中年僧人,舞著大竹掃把,興高采烈,灑掃庭除,高聲唱著自編的小調,夥伴們都愛親近他,叫他阿肥和尚。後來知道他的法名,清華。
佛門清淨地,而在南普陀,有三十年,天天容納安頓數百名喧譁打鬧的頑皮孩童──他們在天王殿和大雄寶殿之間的大天井下,跟著背對彌勒佛的領操老師做課間操、打手旗;他們列隊在天王殿月台前聆聽校長訓話;他們的優秀作文被貼在大殿與校舍之間的花崗岩壁上……稚嫩的晨讀書聲和蒼涼的誦經早課,活潑無邪的童聲歌唱和沉著醒板橐橐木魚,時常交織,一動一靜,一收一放,聽上去竟有奇妙的和諧。
我們自小被授予共產主義接班人大任,灌輸了徹頭徹尾的無神論,但時時面對妙相莊嚴的巨大佛像,不免心生敬畏,最調皮搗蛋的學生也不敢在寺廟裡放肆。
南普陀讓我們感受神奇,並助長我們一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現今兒童從迪士尼樂園中培育夢幻,而我們有南普陀,每一尊佛像,每一幅壁畫,每一聲鐘鼓,都是活生生的教材,那是歷史教育,也是藝術教育,還有與人為善的慈悲心。做法事的時候,總有和風吹拂,帶來陣陣香氣,現在知曉,那香那燭不參雜化學物料,所以沁人心脾,它伴以和著木魚與磬的節奏之抑揚頓挫的誦經,讓我們坐享佛家聲色之美。
很慚愧,災荒的歲月,偶爾也有飢餓的學生摘採寺裡果樹,釣放生池裡的魚,偷吃供果,對此寺裡僧人總寬大和平,一笑了之。
老師也沾染佛性。有次上課我不守規矩,被老師批評,我沒有收斂,還用膝蓋不斷碰擊書桌以示反抗。課室裡陣陣噪音,老師卻和顏悅色地說,徐學正在生氣,影響我們上課,我們到外面去吧。同學們覺得戶外上課別有風味,一窩蜂跟著老師出去了,我孤零零課室裡發呆一陣,也就出去站在隊伍後面。老師見狀道,徐學現在願意上課了,我們可以一齊回到課堂裡去了。
用無邊的愛心來包容頑劣與無知,這樣的事,老師一定還做過許多,隨著歲月長河的沖刷,它們已漸漸淡出,留下的只是一個慈悲為懷的形象。老師命運頗為不幸,未到中年丈夫就被定為壞分子押進了監獄。然而,她卻能吞嚥苦澀,播撒芬芳,不論是右派後代或「黑幫」子弟,總能在她的溫情呵護中無憂無慮地成長。在稚嫩的心靈最需要呵護的時刻,她頂住了黑暗的閘門,讓校園成為淨土,雖然只是小小一方佛光,多年後學子仍感覺陣陣暖意。
老師未過半百撒手而去,當時我在鄉下,也沒能趕回來參加追悼會。
血色古今
1966年,知了叫聲格外淒厲,多年以後,聽到羅大佑的〈童年〉,「池塘邊的榕樹下,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對那純真潔淨童年滿心羨慕,我的蟬聲沒有如此童趣,它是那麼粗暴尖銳,與高音喇叭、嗷嗷口號、囂張戰歌一起,無休無止,遍地遍空!讓稚氣未脫的心靈感到極度恐怖。
那一年,我剛讀了初中一學期,便被停課,十二歲的我不知道要停課多久,更不知道一代人的命運將因此改變,卻有幾分歡喜,終日閒逛。四周突然成了紅海洋,紅旗紅袖章小紅書,許多人家窗下搖曳的牽牛花和三角梅(九重葛)被勒令砍去,取代一片青翠的是滿牆的紅漆標語……
到處是遊街示眾的隊伍,掛著牌子戴著高帽子敲著鑼,有的在三伏天裡穿著抄出來的皮衣、旗袍和高跟鞋,有的把鞋子掛在頸上……五花八門,不知所措地低頭走著,不時遭到圍觀者哄笑和押解者的辱罵,還有投擲物的襲擊。遊街的隊伍一天天地變長,帽子越做越高,牌子越做越大,最後用細鐵絲把黑板掛在脖子上;手段越來越狠,反綁手,下跪,抓頭髮,乃至於剃陰陽頭……
那一年,畢業於西南聯大歷史系的父親突然就成了牛鬼蛇神,每天在家,除了不時地為自己糊頭上高帽和胸前紙牌,以備革命小將每日遊街之需;就是和剛上小學的弟弟打撲克,有次弟弟輸了牌,學著造反派的口氣,說父親是黑幫,性情溫和的父親黑了臉,嚇得小弟哇哇哭。
破除「舊思想,舊文化,舊道德,舊風俗」的號角從天安門城樓上吹響。學生爭先恐後爭當「革命小將」,無所顧忌地踩踏文化涵養尚存的門戶,舉凡書畫、首飾、旗袍、皮襖、舊照片、古書骨董皆在掃蕩之列……那時許多金銀細軟被說成「四舊」而落入革命派囊中,連收條也不見。
那一天,小將來我家查抄,不見細軟,卻發現印有導師語錄的黨報上墨跡斑斑,那是我拿報紙練書法,並不覺已經觸犯天條,小將咆哮了起來,說要一查到底,父母的臉都白了,我慌忙溜了出來。
心情鬱悶時我總是往南普陀小憩。那天上午的寺廟寂靜得出奇,我沿石階而下,在「放生池」石欄上坐著,盈盈方塘,紅蜻蜓水上點點掠掠,與世無爭,閒適平和。
忽聽得阿肥和尚在山門前和一群人爭執著,我過去時,數十紅袖章已經推開了阿肥,逕直衝進大殿,七手八腳把粗大繩索套入四大天王的頭頸身軀,然後吶喊猛拽,法相莊嚴的高大天王轟然坍塌,手中的琵琶、大傘,好像還有龍和蛇,那些平常讓我們望而生畏的天宮神器抵擋不住在地凶煞,骨碌碌落了一地,天王的頭顱滾動到我們腳下,圓睜怒目裡彷彿多了一絲哀傷;紅袖章迎上去劈頭一陣亂棍。
混亂中,我努力擠進圍觀人群,發現領頭打砸的是林金銘,廈門大學中文系三年級學生,他戴著一副泛黃的廉價近視眼鏡,身材瘦削。一身泛黃的軍服,皮帶束腰,肩挎軍用包。是他發動、組織了本市最兇悍的紅衛兵組織,廈大紅衛兵獨立團;是他帶領紅衛兵衝進市委批鬥市長;是他聯合廈門中學生到福州揪鬥省教育廳廳長,拉開打倒省委的序幕……廈門青年都把他奉為造反先鋒、心中偶像。此時,只見他帶領眾人振臂高呼,大破四舊,大立四新!革命無罪!造反有理!一反到底,就是勝利!接著,率眾往裡去,又打碎了兩廂的十八羅漢,可憐那寺院,一時是滿地狼藉煙塵蔽空。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