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踏進沙漠地,一陣狂喜大潮便推湧而來,讓我們放足奔騰,不然只是靜坐聽風,看天地在周圍如汪洋發亮。而不管是靜是動,那感覺的中心是什麼重量卸下了,烏雲散去,天地是亮晃晃的光,無限延展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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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了那種時候,鎖在冬寒裡渴望陽光渴望寬廣明亮乾燥的野外。
一個周日早晨醒了還在床上看書,B問上次我們到新墨西哥是什麼時候,原來他忽然想到在那裡時多快樂,想要再回那裡去。新墨西哥是我們的老情人,每當渴望越出季節越出現實越出門窗桌椅,渴望的是新墨西哥,以及它所代表的,沙漠。因此計畫旅行時,想到沙漠去;平常心煩低落,也想到沙漠去。似乎隨年紀增長,想到沙漠去的心越來越切,不時便會冒出來:到沙漠去吧!
不禁好奇:我這來自多雨北台灣的人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沙漠的?
本以為是從新墨西哥開始,因為對那裡的記憶最多,也最鮮明。其實更早,那時友箏還是個小可愛,我對沙漠種種還一無所知,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愛上沙漠,未來只要涉及沙漠,不管是書本、繪畫、攝影還是電影都不放過。記得很清楚的是我們在從猶他州首都莫亞布(Moab)往拱門國家公園和峽谷地路上,沿途是一片空曠奇異前所未見的乾旱大地。然後出現了巍巍站立如拱門如巨靈如天然雕塑的紅色巨岩,忽然我們發現自己眼睛發光,裡面什麼閘門遽然打開放進了寬廣明亮──我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進入了自己生疏已久的童年!之後這種感覺會一再重現,只要踏進沙漠地,一陣狂喜大潮便推湧而來,讓我們放足奔騰,不然只是靜坐聽風,看天地在周圍如汪洋發亮。而不管是靜是動,那感覺的中心是什麼重量卸下了,烏雲散去,天地是亮晃晃的光,無限延展開去;時空變得十分簡單,就是眼前此刻,就是這幾乎一無所有。我們不再是意識,而是在意識之前自我還未成形一切都還沒有名字沒有意義的那一刻。那是:無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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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追究,我對沙漠的興趣恐怕還更早於猶他之旅。
還在密西根大學念研究所時認識了B,那時常愛問他:沙漠有趣嗎?美不美?只因他上的大學不尋常:頭兩年是在加州東部一家叫深泉的兩年制「牛仔大學」念的,之後才轉到密大。深泉有幾個特點,譬如:小,只收二十幾個男生;完全免費;學生半自治,對招收新生和校務有參與決定權;此外學校兼牧場建教合一,課業包括幹活,像捆乾草修柵欄放牛牧羊還有輪流做菜洗碗等。最絕的是學校像修道院,在遠離人煙的沙漠裡;而且也真的像修道院,無酒無色近乎苦修。
沒女生,日子難過得很!B常這樣說深泉,我當他是開玩笑,後來發現竟是實話。
老生會整新生,繪聲繪影跟他們講離校不遠有個女校,往哪方向,多少距離。有的新生真的信了,周末巴巴走過沙漠去找女校,還有個呆子居然試了不止一次。
那時B和兩個華人研究生同住在一棟破舊老屋裡。那陣子我吃得草率,有時甚至吃罐頭湯,淡得生趣大減,聽他們說每晚開伙不免流口水。秋季班開學他們邀我搭伙,我忙不迭答應,於是便每天黃昏時漫步過去,在那個火柴盒大不通氣的昏暗小廚房裡「幫忙」做晚餐。餐間慢慢吃慢慢聊,吃完B拿出菸草菸紙從容捲菸(在深泉學的絕活!),和Q兩人徐徐吞吐神仙煙霧,我便問B深泉舊事,不然是問Q文革時當紅衛兵到處串連的事。
深泉故事我百聽不厭,那魅力來自好幾層:那種粗放兼親切、傳統兼先進的教育環境和方式,對那純男世界的好奇(就像以前聽哥哥講海軍陸戰隊經歷那樣),以及也許是最關鍵的,學校所在的沙漠本身。聽到深泉學生清早起床灰頭土臉擠奶放牧,回頭洗澡早餐過後上下乾淨走進教室,搖身一變又成了高談英國浪漫詩歌或馬克斯主義的大學生,我說不出的羨慕。我那時在研究所念教育心理,再加上自己的上學經驗,一直在尋找端坐死背以外的教育方式。後來友箏申請大學時我參考資料發現美國大學雖多,像深泉這樣建教合一而又偏重人文的小大學不過幾家而已,但他毫無興趣只好免談。他堂姊阿黎倒是非常想上,偏偏那時深泉還不收女生。
深泉地處荒山野地交通不便,B每逢假期過後回校最後一段路常搭便車,有些不尋常經歷。一次聖誕節後回校,天色沉沉要下雪,極冷,他走走停停張望來車,但四下空寂就是沒車。終於來了一輛警車停下,員警問清他是要回深泉,怕他凍死路上把他載到警察局破例讓他在牢裡過夜,所以他後來有時「誇口」說坐過牢。又一次碰到個年輕卡車司機,上路不久右手一伸便攫住B胯處,他忙表明非同好,司機很快停車讓他下了。有張他在深泉的拍立得相片,沙漠特有的靛藍天,前面一個蓬鬆長髮披肩的少年坐在大石上。這美少年會是他嗎?等我遇見時他已面目全非:長髮鬆鬆紮在腦後,滿臉盜賊似的亂鬚一身破舊衣褲,嘴邊叼根菸。不見美少年,只見周身荒廢。但眼裡是聰明,嘴角是溫厚的微笑,念的是我聽不懂的理論物理學。
一次B和一個深泉同學約好春假到索諾任沙漠裡去徒步旅行,臨時同學得了盲腸炎住院,B便單槍匹馬去了。形單影隻在沙漠裡晃了一天,晚上睡袋一裹幕天席地而睡。夜裡給窸窸索索聲音吵醒,原來是群老鼠在一旁背包裡進進出出忙碌,只好起來趕老鼠把背包紮緊,躺下來不久又是一陣窸窸索索,折騰了一夜。第二天興致全消就離開了。
事後多年我總還是想起來就問:沙漠美不美?好玩嗎?
沙漠春季時很美,處處是大片大片的野花。就是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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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在電影或影片裡見到沙漠必然想去,但都止於想而已。事實上我走過的沙漠少得可憐,我沒有非到撒哈拉或巴塔哥尼亞(Patagonia)不可的野心,亟欲一遊的沙漠大多還是不離美國。我要的是近到可以一去再去貼心交往的──旅遊真正的意義在於可以回去重訪,就像閱讀在於可以重讀,那種奔到天涯海角只為一次壯遊的地方因此對我欠缺真正誘惑。
所以我們一再回到新墨西哥,或尋找類似地方。奧瑞岡中部有點那個味,但是不同,畢竟不能取代新墨西哥。景觀有別,然進入沙漠的心情近似。一到沙漠裡人自然而然就忘俗,心靜了。不需打禪靜坐,那遼闊空蕩便是禪境。日式庭園一片沙一塊石的枯山水是造境,模擬作態。沙漠不是贗品,不是故意出清以炫耀風格。面對沙漠空空人無法不逸出自己,甚至消散無形。
兩年前家裡起坐廳換瓷磚,家具還沒歸位前房裡空空只有發亮的新瓷磚和從落地窗瀉進來的天光,每次走過我都心中一寬,好像頓悟了。很想就任那廳空下去,最後還是做不到──那樣的空是奢侈,所以貧富差距可以藉個人擁有的「空」間多寡來衡量。剛好在報上讀到有人的美學潔癖極端到不能忍受家具,因此家裡一空二白,立刻激起我強烈反感:這種人不是太過矯情(太有錢?)就是太過病態,和小橋流水的江南園林、枯山水的禪園一樣不堪忍受。
不管怎樣,對我沙漠不只是沙漠而已,那空闊荒涼代表了慾望和文明的反面,象徵:少即是多,無即是有,空即是盈。當文明世界彷彿應有盡有而仍不足時,沙漠成了一種理想,一個無求無爭的境界,淨化心靈的所在。每當置身沙漠,便越發強烈意識到內心深處對文明的迷惘和厭倦。問題是人在「江湖」(多有意思的說法!是不是源自江南?),怎麼進退取捨?無法不身陷塵網,只好長年奔忙後找時間遁到沙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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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我們都會收到深泉校訊,親切活潑報導學校動態,還有漂亮的彩色圖片,我每讀過對深泉的好感就又加深一分,總念著要去看看(B畢業後便沒回去過),不知念了多少年。去年春終於定好先去訪深泉然後遊死亡谷,可惜因臨時有事沒去成,不過倒因此遊了一趟跨摩哈比和索諾任兩沙漠,別具特色的約書亞樹國家公園。
那天從洛杉磯開到時已經過了五點,我們從北邊29棕櫚鎮入口進去,沒走很遠便停車。一下車大家馬上大步奔向巨石堆,三兩下爬到頂坐在岩上下望。沙漠空闊,散布了各式野草野花。太陽已經落到山後,空氣乾爽微涼。天空餘暉一片淡藍粉紅,遠山淡紫近山金黃,深黑的陰影拉得斜長。漸晚光色越來越濃豔神祕,颳起冷風,天色也黑了,便出園去找館子晚餐。
我們住的民宿29棕櫚就在沙漠邊上,當晚我竟睡不著,越躺越清醒,大半夜聽強風飛沙走石呼嘯過沙漠,有時竟有暴雨傾盆的錯覺。讀到沙漠會「唱歌」(所以鳴沙山會「鳴」),不同沙漠唱不同的歌,那音樂可能有如雷鳴、如擊鼓或如響鈴。不過那晚只是風聲,若是木屋應會門窗搖撼,然小泥屋穩如磐石。隔日清晨起來走出,天空清朗,陽光清亮,一切都是全新的。正如某法國作家寫他在迦薩沙漠:「你為光線和空間迷醉了。一醒來就為光是能呼吸,能活著而陶醉不已。」
最新一期深泉秋季刊報導添了一位教藝術和政治的女華人教授,而且終於開放招收女生。看看秋季班的課程,不禁感嘆友箏(還有我自己)不是那裡的學生。於是生了另一個念頭:也許B可以回去教課一年,甚至只是演講一周也好。我開始夢想住在深泉,置身沙漠的晨昏、牛馬和那些大孩子間,還有那乾淨空廣的野外,只要踏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