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夾饃是理想的早餐,我希望生活能像它那樣,飽實,有滋有味……
肉夾饃
這家肉夾饃店7:10才開賣,我清晨6:30即在門口等待,等待戀人般充滿耐心和期待。我知道那大鍋裡的肉已經滷煮了一夜,饃餅也已經烤好。開始排隊了,隊伍中有人喚我,他們知道我是第一個來的,要我排首位。西安人真有禮貌。大家在右邊的窗口排隊買饃,在另一個窗口取饃。排第二位的先生已移民美國,返鄉還是每天來這裡報到。
灶上三個大鐵鍋,其中一鍋是陳年老滷汁,另兩鍋是當天要賣的肉,大約中午時分即告售罄;一天賣兩大鍋肉,雖僅上午營業,卻要忙乎一整天。「秦豫」的肉夾饃分三種:普通、純瘦、優質,優質是肉加量。店家用刀割開饃餅,夾入臘汁肉。領到我的肉夾饃,拿在手上,領略它令人愉悅的沉甸感。剛出爐的饃有著不可思議的麥香,本身已經令人迷戀,現在又結合了剛出滷鍋的豬肉,腴糜,濃郁而綿長,餅香、肉味融合得非常快樂,一種消魂的氣息。
這是陝西風味小吃,又叫「臘汁肉夾饃」,由肉和饃組成。其饃喚「白吉饃」,這種圓麵餅,用半發酵的麵糰捏成餅,置鐵鐺上略烤成型,再放入爐膛側立烤熟;打饃以木炭吊爐為尚,取其脹發漂亮,口感佳。白吉饃俗稱「兩張皮」,外皮講究「鐵圈虎背菊花心」,兩面都得烤到皮薄鬆脆,內裡綿軟。麵要揉得夠充分、和得夠硬實,嚼起來才夠勁道。
其肉是臘汁肉。臘汁肉並非臘肉,臘肉是醃肉;臘汁肉是滷肉,必須用陳年老滷汁,加入花椒、桂皮、丁香、草果、大茴、蔥、薑、冰糖、鹽、酒、醬油等等約二十多種調味料滷製。一般選用帶骨的五花肋條肉或五花肉,先浸泡數小時,再行滷煮。臘汁肉可單食,下酒佐飯、拌麵亦佳,如「臘汁肉揪麵片」。其法流傳已久,相傳臘汁肉在戰國時代稱「寒肉」,「寒」為「韓」的誤字,指韓國,當時韓國位於現在秦晉豫交界地帶,所製臘汁肉名聞遐邇,秦滅韓後,製作技藝傳至秦地長安,世代流傳至今。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所載臘肉製法,大抵與今日相同。
臘汁肉和白吉饃像一對恩愛伴侶,互相發明,彼此烘托,攜手共創美味。
此物素有「肥肉吃了不膩口,瘦肉無渣滿含油。不用牙咬肉自爛,食後餘香久不散」讚譽。參拜法門寺那天,曉渭知道路遙難免誤餐,清晨即買了肉夾饃,讓大夥在車上吃。已經涼掉了的肉夾饃仍引起全車騷動,讚嘆聲彼落此起,只是滿嘴肉夾饃,令話語模糊不清。他們吃的並非剛出爐的肉夾饃,否則騷動不敢想像。
同行的作家疑問,明明是「饃夾肉」,何以說成「肉夾饃」?有人說,老陜說饃夾肉很像「沒」夾肉,肉那麼重要,豈可不突出其地位。又有一說:西安人性急爽直,省去了文謅謅的肉夾於饃的「於」字,喊起來便利。
饃內的肉汁飽滿,豎直而吃難免肉汁流溢;有經驗的食客都水平持饃,從兩側咬起,令肉汁完全浸入饃中,亦不致淋漓滿手。陝西有個詞叫「紮勢」,愛故作姿態的意思;水平持饃並非紮勢,是吃肉夾饃的基本講究。
肉夾饃的英文一般譯為中式漢堡(Chinese Hamburger),其實它的滋味遠非漢堡能比。白吉饃優於那庸俗的麵包如天差地遠;碎肉末添加一大堆調味料所製成的肉餅,更無臘汁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滋味。
我認為肉夾饃完全有機會創建出比麥當勞更成功的速食品牌,進而占據全球通俗文化的核心,成為消費者的宗教(consumer religion);如果將肉夾饃包裝為快餐:簡化食物的準備工作,標準化經營管理程序,以及有效的行銷策略。若能提供世人更優質的快餐選擇,未嘗不是美事。
那臘汁肉除了豬肉,還可以換成別種食材,如寧夏的羊肉夾饃。我在西羊市東口見回民引攤車賣豆乾雞蛋夾饃,饒富風味。西安何不每年舉辦「肉夾饃節」?邀請名店示範傳統的烹調藝術,像「秦豫」、「樊記」、「子路張記」、「王魁」、「東關吉祥」、「李老三」、「老潼關」……並分個人組比賽,行銷城市。
離開西安那天,應平書一早就去採購許多肉夾饃,說要帶去上海慢慢享受,她在機場分了一個給我,純瘦的。少了油的臘汁肉,好像少了愛情的婚姻,不免悵然。
肉夾饃是理想的早餐,我希望生活能像它那樣,飽實,有滋有味。
泡饃
「你這樣吃泡饃很外行!」陝西作家王曉渭先生見我才吃了三分之一碗乾泡饃,即添湯入碗,不以為然地斥責我的錯誤,「正宗的吃法是先吃完饃,再喝湯」。
依烹調方法,泡饃可區分為乾泡、口湯、水圍城、單走兒四種。「乾泡」乃湯汁完全滲入饃內,碗內難見湯汁;「口湯」指食後碗內剩餘一口湯;「水圍城」是寬湯煮饃,湯汁圍繞著中間的饃;「單走兒」則是分別吃饃,喝湯。
泡饃是流行於中國西北的風味小吃,口味甚重,粗獷而莊重,相傳是從古代「羊羹」的基礎上發展而來;隋代出現「細供沒忽羊羹」,可能是最早牛羊肉羹和麵食混作的烹調形式。
其饃是一種叫「飥飥饃」的白麵烤餅,用不發酵的麵糰烤製,講究烤製出「虎背菊花心」外形。飥飥饃有著憨厚的性格,你餵以什麼湯,它就變成什麼味道。那湯加了花椒、蔥、薑、八角、茴香、桂皮熬煮牛羊肉,味道鮮美醇厚,肉質細嫩軟爛;饃筋則韌滑酥綿,富於嚼勁。
泡饃有一定的食用方式:先將飥飥饃掰成黃豆般碎塊,交廚房用高湯以武火急煮至滾,並加入肉片和粉絲,再擱些香菜、蔥花、料酒;通常佐以糖蒜、辣醬或芝麻油。飥飥饃耐煮,妙就妙在這裡,看似已經掰碎的餅,煮後非但不虞糊爛,那饃筋反而呈現滑潤又彈牙的質地。
老陜吃泡饃更為講究:選定方位一口一口地蠶食,切忌攪動。難怪曉渭看不慣我的吃法。
現在有些店家為方便顧客,使用碎饃機切割;然則掰饃有不可取代的樂趣,如果和友人同食又不趕時間,邊掰饃邊閒聊,通常掰了半小時,十分鐘就吃完了,還是很愉悅。
泡饃是八百里秦川的風味麵食,宛如空曠敦厚的黃土地,天生帶著豪邁、爽朗的性格,故關中好漢吃泡饃都用粗瓷大老碗。在西安吃泡饃,痛飲西鳳酒,聽曉渭講話時咬字沉重、快速、吵架般的吼聲,真是旅途中的快事,表現出率直、掏心掏肺的情味。
西安泡饃冠中華,我欣賞的店家諸如西羊市「老米家大雨泡饃」、北廣濟街「老劉家泡饃館」、永陽公園「老米家」、北院門「老金家」、南院門「春發生」。「春發生」飯店以葫蘆頭泡饃聞名,葫蘆頭即豬大腸頭,店家標榜養生藥膳,附會著一則唐代藥王孫思邈的傳說:孫思邈在長安一家專賣豬腸的小店吃「雜碎」,覺得腸腥油膩,遂曉以竅道,留藥葫蘆給店家。原來葫蘆裡是調味料,從此「雜碎」一改舊味,顧客盈門;店家感恩孫思邈,特將藥葫蘆高懸門首,因而得名。「老米家大雨泡饃」接近蘭州風格,雖則也將掰妥的饃送進廚房,卻是加入煮好的牛羊肉、粉絲、蒜苗和香菜,用滾湯泡製而成。
泡饃和秦腔都帶著雄壯感,和剛強的氣魄;更有著嚴重的鄉土情結,一副死不離窩的意志,異地很難表現那個味。台灣泡饃就沒有粉絲,如台北「勺勺客」顯得秀氣,明顯是南方人作陝北人打扮,少了粗獷味;尤有甚者,餐具用塑膠碗、免洗筷,很不搭調。雖然如此,我依然常吃,每見它端來眼前,也都心裡暗想這次別吃太快了小心燙嘴,可至今還常燙傷了口舌。
「勺勺客」意指藍田廚師。藍田縣除了盛產美玉,還是中國的大廚鄉,歷代出了不少烹飪大師。我看資料知道創辦人李櫻瑛旅居中國大西北三年多,習得陝菜手藝,返台後和其大姊李芳玲開設此店,專營陝西風味菜,那是1996年。現在已擴及到整個大西北地區的風味菜,包括新疆、蒙古,也設計有仿古名膳。它之出現江湖,意味台北的飲食文化更多元了。店主似乎想用心模擬陝北農村,室內仿窯洞造型,牆上掛了許多窗花、農民畫,和一些辣椒、大蒜等香料;服務員都頭繫布巾,連背景音樂也播放西北地區特有的民歌戲曲。
我在勺勺客吃麵吃了好幾年了,總也吃不膩,糟糕的是每次去吃,一不小心就吃過量。
「這碗麵是你點的嗎?」每次都這樣,服務員端著托盤,經過我身旁兩次,看著正在吃泡饃的我,不可置信地問。我仰起臉,滿嘴的泡饃還咀嚼著,只好點頭示意她放在桌上即可。她離去時,總是會再撂下一句:「我以為我送錯了。」勺勺客讓我領略到陝北動人的美食,在四周圍多是吳儂軟語的滋味中,吹起了高亢的秦腔。
1947年,國民黨競選國大代表時,曾用牛羊肉泡饃拉選票,吃人的手軟,應該是有效的賄賂方式。去年在西安和當地作家座談,赫見隔鄰幾家即是張學良公館,西安事變所在地;不知當年蔣介石被軟禁時,是否常吃泡饃?換作是我,每天吃美味的泡饃,喝西鳳酒,多關幾天也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