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沒人走的路都是獸徑,亂草間縱使沒有老虎也會有捕獸夾。不是傷了心,就是傷了腳。我想我不是台大中文系的理想學生,一如不是某些書的理想讀者。格格不入。但似乎也只能那樣……
物種類別以及與這些類別相聯繫的神話,也能用來組織空間的知識,於是分類系統被擴充到土地和地理的方面。
……當圖騰名稱可適用於家畜時,它有時也超出了不只是社會學意義上的,同時也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人類界限。
──《野性的思維》
我手頭這本《野性的思維》扉頁有注明「1990.3.5台北」那些年書買不多,故還有閒情註日期。關於1990,「治洪詩人」陳大為寫過一篇〈大馬旅台文學1990〉(《台灣文學館通訊》33,2011/12:40~43),談「大馬青年社」,談他「前治洪期」的準備功夫(狂讀三百本台灣現代詩及散文),也連帶提到我們。文中四度提到我的名字(文章共四頁,剛好每頁提到一次),前兩次比較有意思,可以抄下來換幾個銅板:
「雖然我念的是中文系,但馬華文學在我的腦裡是不存在的,生平第一部馬華(純)文學作品集,是黃錦樹1988年12月送我的《龍哭千里》,當時我根本弄不清楚溫瑞安和神州是什麼東西。」
「印象中除了黃錦樹,似乎沒有人閱讀或談論馬華文學。大陸新時期文學引進來的很有限,我們真正承接、吸收的是台灣現代文學。」
那是台灣政治解嚴的第二年。送書一事,我真的不記得了。大為晚我兩年來台,1988年12月應該是他來台的第一個學期。他其實是局外人,不在我們的「故事」裡。
那些年,我在台北各家舊書攤,逐漸的把那「是什麼東西」的出版品幾乎搜齊了,且醞釀寫作那篇1991年宣讀、1992年刊於《大馬青年8》的神州論文。而那批書,多年前也借了人,在等待歸還中。
1989年,在台大學生期刊《新潮》48上發表〈夾縫中的小草──馬華文學的困境〉,談的是宛如處於赤道無風帶、看不到前景的馬華文學。同年,和時念台大醫的高中同學T等主編《大馬青年7》,該期也刊出我們旅台文學獎的得獎習作。組織鬆散、附屬於大馬旅台同學會的大馬青年社,在我們的年代,仍延續了前行代學長羅正文、陳亞才等對大馬國是及旅台人處境的關切。大概從我們接手開始,即有計畫的整理大馬青年在台灣的文學足跡。我在《大馬青年7》的〈編輯室報告〉裡即指出要做「旅台文學史料」的收集,因為「『旅台文學史』將會在『馬華文學史』中占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而沒有史料就無所謂歷史」,該期即做了不少資料彙集的工作,且範圍不限於文學。
1989年,大學四年級,其實深深受困於前途茫茫之感,不知何去何從。
那年4月,一行五人走訪隱居宜蘭羅東的小說家草原王子。其時他未婚,長得像秦祥林最俊俏的時候。訪談之餘,我們好奇的要求看看他的蟄居處。郊外稻田間的老舊農舍平房,昏暗潮溼,看來閒置已久。房角窗下一張墨色原木小書桌,桌上沒有書也沒有紙筆,收拾得乾乾淨淨。窗外即是稻田,秧苗翠綠,一方一方的,遠方雲氣蒸騰。屋內大紅眠床,米白蚊帳半掩。
離去時細雨霏霏,他好似有點憂傷有點憂鬱,陪著我們沿著濕滑的田壠小心翼翼的一步步向前走著。
多年以後方依稀知悉,那是他女友娘家的閒置老房子。大學畢業八年了,只想寫作、一直不想投入職場、剛完成兩部長篇小說的他,三十三歲了,人生面臨重大的抉擇。大概是交往多年的女友和他攤牌,拋下他遠赴異國旅行去了,舊的路已走到盡頭。難怪訪談中他會突然幽幽的說:「完成這兩部長篇,就算死也無憾了。」半真半假的說他喜歡日本文學,三島、芥川、川端,對櫻花美學甚有感觸似的,自語:「三十五歲是人生一大關口。」
原來他即將結束多年的單身隱居慢活生涯,生活的擔子將呼嘯而來。
畢竟在這島上,要靠寫作維持一個家,是不可能的事。雖然他也說,「回到馬來西亞,可能我連一本書都完成不了。」
為了解星座詩社還訪問時在師大任教的T教授,看到許多連彼時的舊書攤都絕跡的《星座》詩刊,及他們出版的詩集。和學弟P共同整理了〈被遺忘的星座〉、〈專訪T教授〉,身為留台第一代的詩人學者,T教授後來可是「治洪詩人」的恩師呢,對他有著深遠的影響。
那1990呢?
延畢的一年。別無退路,只有考研究所。大部分中文系保守得發霉,歷史系也差不了多少。考慮過改念政治學、經濟學、人類學,到處去聽課。常借機車到政大、台大法學院旁聽,均無疾而終。唯一的收穫是,對其他人文學科的知識不致太陌生。
經濟陷入困境,在台中幹苦差事的小哥哥不定期少量接濟。
亂投稿賺點生活費。寒暑假到台中打工,砍草挖泥種花植樹。一度借住大坑山區一處破洋樓,或者國光路旁中興大學的老舊宿舍(老教授過世後子女移民美國,占而不用,需人管理)。小哥人緣好,是個陽光男孩,深受老教授的喜愛,總是借得到地方住。而今他可是麻六甲的龍珠果大亨呢。
那年發表了簡略的〈「旅台特區」的意義探究〉(《大馬青年8》)、〈「馬華文學」全稱之商榷〉(《新潮》49),前者是「旅台文學史」的一個嘗試,而後者則是「重寫馬華文學史」的一個試探了。大概也都是前一年在大坑山區洋樓附近一處工寮寫的。那地方傍晚時蚊子像蜜蜂那樣大隻,被咬幾口你就只好貧血了。工寮附近有座小樹林,裡頭也有間小工寮。有一條水流清澈的小溪。
有一回散步,碰見一位鼠鹿般驚惶的女子,看來曾經慧黠秀麗。小哥說,聽說她自從一次聯考考壞之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但看來比較像是毀於一場曾經異常狂熱的戀情,偶爾理智清明的時刻還會默默心痛流淚的吧。
我想,她在為自己的愛情守喪,以失去自己為代價,守護著愛情的灰燼、餘溫。
她的頭髮並沒有明顯的散亂,衣服看起來也乾淨,顯然還沒有全然的自暴自棄。神態像七等生小說裡的人物,一個隱遁者,或許也是個窺視者。
故事中的英雄很窮,他唯一的財產是一粒麥子,他用欺詐的手段以那粒麥子換到一隻公雞,再換到一頭豬,然後是一條牛,後來又換到一具死屍。最後他用那具死屍換到一位活公主。
──《憂鬱的熱帶》
1990上半年尤其有急迫性,6月就要畢業,沒考上研究所的話,只好回鄉教書或割膠了。女友說:「教書?你這種爛脾氣!」所以後者的可能大些。「念完大學回鄉割膠?你媽受得了?你爸受得了?你那些哥哥姊姊──」
3月買的《野性的思維》,有心情看嗎?4月或5月就要考研究所了。
三年後寫碩論時,指導教授放牛吃草,這本書倒幫上大忙。
1990年1月16日,比《野性的思維》早了一個半月,買了手邊這本聯經版《憂鬱的熱帶》。這部「散文傑作」迄今仍是我最喜歡的書之一。
但註記說是送給那時的女友、現在的妻的,寫著她的名字。
時在秋冬之交。寒假時許是大致讀了一遍吧。
兩本書均初版於1989年5月。訂價加起來共七百元。即使打八折,也要占去好多餐的錢。
《憂鬱的熱帶》扉頁另有鉛筆註記:「99年11月20日重讀畢(包括9年前跳過去的章節)於龍潭。」那是九二一地震那年了,時任校長的勵志作家李博士(「李跑跑」?)英明果斷的帶領全校師生北上落跑,借台大舊教室上課,意圖博取社會同情。
在友人協助下,有幸借住於龍潭大說謊家的隔壁;一間荒廢的、沒有家具的小房子,睡在塑膠墊板上。那年冬天非常冷,而龍潭風又急又緊。每每一張口,風就灌進肺裡去了,涼到心底。
兩棟房子間砌了座及頸的矮牆,因而常看到他在前方院子裡抽菸,會寒暄式的隔牆聊上幾句。
比我長十歲的小說家新婚不久,長子還在地上爬。而我兒子一歲多了,每回大搖大擺在他家地板上前前後後來回兜圈子踱步,他看了露出無限羨慕的表情:「他媽的,這小子跩得像個小王子似的。」
而之前一年,我刀光劍影的論文方讓如日中天的他勃然大怒。
他且愛炫耀讀了多少公斤的書。愛以斤論者,大概會喜歡精裝百科全書,甚於薄薄的詩集吧。
有時天初黑,會看到袁哲生夫婦到隔壁探訪他們以師禮事之的前輩作家。
我們會遙遙揮個手,多年前還一起修過課呢。
駱肥一家也會不定期的來看他們的老師,歡歡喜喜的,天南地北的聊。那小房子裡日照佳、空氣流通,很容易讓人放鬆下來。後院的姑婆芋長得像雨林裡的魔芋,盾狀大葉子幾片就把空間給塞滿了。
頗宜於隱居讀書寫作,未來也會是座雅致的紀念館吧。
那麼重的《憂鬱的熱帶》,幹嘛辛苦帶著?唯一的解釋是:不知道會遇到地震,開了哪門愚蠢的課指定閱讀這本書。
那年多次無照駕駛破車走高速公路飛奔往返埔里租居處取書。
我們漸漸接近赤道無風帶,以前的航海者極度恐懼的赤道無風帶。在這片海域內,兩個半球特有的風都吹不到,所有的帆下垂好幾個星期之久,沒有一絲風吹動它們。空氣停滯,使人覺得是被關閉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裡面,而非置身大海;深色的雲朵,沒有風去擾亂其平衡,只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慢慢的解體往海上掉落。
──《憂鬱的熱帶》
四年,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楚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
──《左傳》僖公4年
大學那幾年,確實如身處憂鬱的熱帶。
台大附近在蓋捷運,工廠似的喧鬧,到處在挖洞。
一長列的鐵皮牆擋盡了風,天天沙塵漫天。
尤其是夏天,燠熱難耐。每片樹葉都不動。
無風。
大部分老師顯得疲乏而冷漠,在他們眼中,我們都是一些廢材朽木吧。
同學疏離,台大呢,每個人高中時都是班上的尖子,誰也瞧不起誰。
全班第一名的女生巧笑倩兮,唇紅齒白,衣著總是得體合宜,像個小公主似的。她總是直挺挺的坐在第一排,專心的抄筆記,時不時與老師含笑對視,乖巧的點點頭。
僑生總是被認定是來占本地生位子、來搶資源的,且課業往往墊底。
念錯音、寫錯字了都不自知。講話怪腔怪調。
衣衫襤褸。髒兮兮的,像剛從臭水溝爬上來。(有史瑞克的味道)
那且是學運世代最壯麗的年代。
1990年3月,野百合運動,六千學生集結中正紀念堂,靜坐,提出「『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以及……」次年,李登輝政府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並結束「萬年國會」的運作……民國-台灣一轉而為台灣-民國。僑教政策,那不正是萬年國會的轉喻嗎?
沒著襪子,腳套破布鞋;褪色上衣,短褲,鬍子雜亂,臉上青春痘東西南北長。
或上課吃早餐被山東老太太痛斥。
《左傳》課,她老人家靜靜的發考卷,直至最後,突然尖叫道:「黃××你寫那些是什麼字都寫成一團下回再這樣就把你當掉!!」
或姍姍來遲。念著楊牧或余光中的句子,突然停下來,臉長長的現代散文老師高聲叫道:「×××你不要每次遲到了還大搖大擺走進來。」其實我是「躡手躡腳」的從後門進去。期末成績68分。坦白說,他的散文課講解得還滿用心的。
上課不專心,老師一轉身就翻過窗出去踢足球找女友或猛灌冷水或到對街書店翻書吹冷氣。
那時那裡還沒有誠品,只有聯經和遠景門市。前者也就是那兩部書的出版處。
那幾年反僑生、反僑教是社會運動的重要訴求之一。一股民族主義的大洪水席捲而來,「外省人」被發明。
而這一切何其熟悉。
本省人在自我土著化。
僑生,準外省人,比外省人更外部更非本土的存在。民國的毒瘤之一。「沒納稅、沒服役、享用國家教育資源、搶奪就業機會……」立委大人說。
知道不受歡迎,正當性被質疑,我們也在《大馬青年8》裡作了個「教僑專輯」,撰文針對箇中諸多弊端,做了深切而悲傷的自我反省。
到哪裡都不受歡迎。
看不到路在哪裡。
魯迅的那句膾炙人口的話其實太輕巧了。
很多沒人走的路都是獸徑,亂草間縱使沒有老虎也會有捕獸夾。
不是傷了心,就是傷了腳。
我想我不是台大中文系的理想學生,一如不是某些書的理想讀者。
格格不入。但似乎也只能那樣。
所以幾年前台大中文系為「我的大學夢」徵文,我只能回以:「仔細想想,我大學時確實無夢。」
日頭雨,玻璃山
野半島,烏暗暝。
馬緯度,赤天謠
馬華文學……
無風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