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州於你最早的印象是遍布台北街頭的溫州大餛飩,後來是名聞遐邇的溫州購房團,直到這回去溫州,你才猛然想起雁蕩山,聽說來自北方的大雁避寒冬,南飛至此停歇……
自初九日別台山,初十日抵黃岩。日已西,出南門三十里,宿於八嶴。
——徐霞客
趕在颱風之前北行,動車的速度不及雲時,雨便落了下來。這颱風的速度其實很慢,時速才九公里,但是颱風的周邊氣旋影響所及卻逾二百公里,動車追趕超越的不是颱風本身,而是它的周邊氣旋。多像人生,我們追著趕著的往往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其所造成的影響。車至寧德,軌道架設水上,空調車廂裡,聞不到海水的味道,鐵軌下的水是鹹是淡,你其實不能確定,卻願意相信此時車馳於海面上,腦中荒唐的浮現金凱瑞的電影畫面。暫代神職的他和顛覆一般認知的黑人上帝行走於水面,上帝交付給他的任務無比沉重,眾多的祈禱穿腦,恐怕非神不能承受,讓人崩潰。
徐霞客遊雁蕩山時,也曾有這樣的感慨,因山勢之奇險,非仙不能。
十一日,二十里,登盤山嶺。望雁山諸峰,芙蓉插天,片片撲人眉宇。
車過霞浦,颱風已被拋在後,新聞報導,將在翌日凌晨於福建沿海登陸的颱風,此時正在台灣南部上空盤旋,並降下大雨,但此時你置身的車廂,窗外已經可見藍天,白雲悠閒躺臥,有時也因風飄飛,速度比平時快,但不失從容,像電影中快動作播放的天空用以暗示時間的流逝。
溫州於你最早的印象是遍布台北街頭的溫州大餛飩,後來是名聞遐邇的溫州購房團,所到之處,出手俐落闊綽,如今卻陷入民間借貸崩盤的窘況。直到這回去溫州,你才猛然想起雁蕩山,中學地理課本上讀到的,聽說來自北方的大雁避寒冬,南飛至此停歇,和湖南衡陽一樣,是大雁行程的終點,不逾雁蕩飛往更南。此說若屬實,何以客居杭州三年,你卻未曾在天空看見雁陣,原來牠們並非沒有南下,只是另有路徑。
十二日,山谷五里,至靈岩寺。絕壁四合,摩天劈地,曲折而入,如另闢一寰界。
就在這條路上,不久前發生一場重大列車相撞的車禍,一輛行駛中的列車撞上故障停在鐵軌上的另一輛列車,重大的死傷固然讓人意外,地方政府粗糙的處置更教人驚愕。你默默打量車廂裡的人,車禍之後,檢討聲四起,緊接著媒體噤聲,動車減速又減班。今天你所乘坐的列車似乎比過往略顯冷清,是因為車禍的記憶猶新嗎?寧願改搭其他交通工具?你默默估量,大家能記得多久?
十三日,出山門,循麓而右,一路崖壁參差,流霞映彩。高而展者,為板嶂岩。岩下危立而尖夾者,為小剪刀峰。
沈括的《夢溪筆談》中談到雁蕩山,說是「天下奇秀。然自古圖牒,未嘗有言者」,後來因為建造玉清宮,「伐山取材,方有人見之,此時尚未有名」。唐僧貫休為《諾矩羅贊》,有「雁蕩經行雲漠漠,龍湫宴坐雨濛濛」的句子,後人便借此句為山命名。沈括說:「謝靈運為永嘉守,凡永嘉山水遊歷殆遍,獨不言此山 ,蓋當時未有雁蕩之名。」至於雁蕩之境,沈括這樣描述:「予觀雁蕩諸峰,皆峭拔險怪,上聳千尺,穹崖巨谷,不類他山,皆包在諸谷中,自嶺外望之,都無所見;至谷中則森然干霄。原其理,當是為谷中大水沖激,沙土盡去,唯巨石巋然挺立耳。」
雁蕩山是環太平洋東海邊上的一座白堊紀流紋質古火山。它記錄了中生代古火山發生、演化的歷史,也展示了一億年來地質作用所形成的深谷、峰林。雁蕩山是亞洲大陸邊緣巨型火山岩帶中白堊紀火山的典型代表,記錄了距今一億多年前一座復活型破火山演化的歷史。雁蕩山的風光形成主要原因就是火山流紋岩漿的噴發,巨厚的流紋岩層成為造景的主材料,斷裂和沿斷裂行走的溪澗流水是劈砍奇景的刻刀,陽光、雨水和風的變化增添了雁蕩景致。這裡發生過火山爆發、塌陷、復活、隆起的整個過程,驚心動魄的曾經,真實的在原始地貌上留下大自然波動的痕跡。
十四日 天忽晴朗,四望白雲,迷漫一色,平鋪峰下。諸峰朵朵,僅露一頂,日光映之,如冰壺瑤界,不辨海陸。
窗外的雲猶如縮時攝影拍攝的紀錄片,播放出快速流動的影像。小時候你喜歡看華德迪士尼的《彩色世界》,雖然當時家裡的電視還是黑白的。節目中常有大自然的紀錄片,好比攝影機對著同一朵花以一定拍攝頻率進行長時間連續拍攝,形成多張照片組合成的連續畫面,播放時可以在一分鐘中看到花朵由含苞到盛放,有時他們也拍攝蝴蝶的蛻變,或者落日沉墜海面時幻化的晚霞餘暉。那時可能還沒有自動縮時攝影機,自動縮時攝影機可以設置好拍攝時間間隔,進行自動連拍,然後將拍下的照片以動態的方式播放;雖然只是一項簡單的設計,但是當這項設計尚未被應用到攝影機之前,拍攝者也就只能依靠過人的耐心來完成這些紀錄。這種將肉眼無法看到的漫長過程,在短時間內呈現出來的影像,有一種變魔術的錯覺,又或者如武則天下令百花齊放,花朵忙不迭的縮短了含苞到盛開的進程,匆匆展現原本須得醞釀多時的美麗。眼前的窗景就猶如縮時攝影拍攝後的播放螢幕,雲朵快速在天空滑動,隨著空調車廂感受不到的風,雲朵的形狀也起了變化,一隻蜷伏的貓霎時成了飛騰的馬。
中午時分,車廂開始廣播:用餐時刻已經到臨,歡迎到餐車用餐,本車已經為乘客準備了簡餐。你突然覺得滑稽,不知道人類何時開始一日三餐的生活方式,不管你是幾時開始飢餓,但午餐通常是在中午十二點,晚餐彈性略大,從晚間六點到八點不等。想像一下,這是一件多麼浩大而一致的行為,隨著時差,由東而西,一個城市一個城市的人,斐濟、東京、上海、孟買、米蘭、倫敦、紐約,接續放下工作開始進食。動車上除了餐車提供的簡餐,也有盒飯,搭配京都排骨之類的一葷三素簡單菜色。你對餐車所下定義其實是買不到坐票時,花一杯咖啡錢便可以換到位置的所在。
當然你也知道,被馴化了的人,讓大家都方便,中午十二點放下工作吃午餐,晚間六、七點,或回家或約上朋友或陷身應酬酒局,總而言之,無論是日光燈下的家常菜,浪漫燭光映襯的鵝肝牛排,杯觥交錯的言不及義,還是好友歡聚談天說地,總而言之,晚餐是必不可少。從按時用餐、打卡上班,到買房買車,都是人類馴化的過程,政客聯合商人,勾繪了別人眼中的幸福生活灌入你的腦中,好讓你照著過,別惹麻煩。
馴化了的人類還妄想馴化地球,好讓大家的方便繼續蔓延。
你不知道的是下一次地殼大變動時,會有什麼改變?雁蕩山疊峰翠巒峭壁澗谷,還會如徐霞客說的一樣?或將經歷又一次塌陷隆起?你連想都不敢往下想。
動車往北,時間和颱風一併被拋在後,還有你遊走現實邊緣的臆想。
●註:雁蕩山開山鑿勝,始於南北朝,興於唐,盛於宋,最著名的遊記應是徐霞客的〈雁蕩山遊記〉,文中作部分節錄,為求緊湊,略有刪節。